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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滴,像浑浊的眼泪,裹着流星街特有的、挥之不去的腐烂气息,砸在尤莉裸露的胳膊上。
那感觉不像水,更像是无数细小、冰冷的针,穿透她早已麻木的皮肤,直直刺进骨头缝里。她打了个寒颤,深绿色的眼珠在眼窝里迟钝地转动了一下,映出眼前无边无际的灰暗——堆积如山的垃圾峰峦叠嶂,扭曲的金属骨架、看不出原色的塑料残骸、腐烂的有机物混合着可疑的深色液体,构成这片荒芜绝望的风景。
四天了。每一次迈步,干枯的双腿都像是踩在烧红的刀刃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口深处撕裂般的疼痛。她伸出瘦得像枯枝般的手指,徒劳地在脚边一个塌陷的塑料桶里翻搅。指尖触到一团湿滑粘腻的东西,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她缩回手,指尖残留的污秽里没有半点能称之为食物的东西。
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算是老天爷难得一次、带着恶意的怜悯。她像个濒死的动物,匍匐在泥水里,用皲裂的嘴唇贪婪地吮吸地面凹坑里浑浊的积水。那水带着铁锈和腐烂的怪味,滑过喉咙时如同刀割,却短暂地压下了喉头那团灼烧的火。
家。
这个念头掠过尤莉混沌的大脑,带着一丝微弱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嘲讽。她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踉跄着走向垃圾山边缘一片相对空旷的洼地。那里,两根歪斜、勉强支撑的树杈,顶着一张边缘早已破烂不堪、沾满污渍的灰黑色塑料布。
这就是她的“家”,风一吹,塑料布便发出空洞而悲凉的哗啦声,像垂死之人的叹息。
她试过去寻找更好的容身之所,一个废弃的集装箱,或者一辆被掏空内脏的小面包车壳子。但每一次,那些地方都被更强壮、更凶悍的身影占据。他们浑浊或锐利的眼神扫过她幼小的身躯,带着毫不掩饰的驱逐意味。她太小了,小得像一只随时能被碾死的虫子。她的拳头不够硬,力气不够大,连抢夺一点腐烂食物的资格都没有。
尤莉几乎是爬进了那顶低矮的帐篷。潮湿冰冷的空气立刻包裹上来,比外面的雨更刺骨。她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膝盖抵着胸口,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一阵剧烈的眩晕猛地袭来,眼前的景象瞬间模糊、旋转,胃里翻江倒海,却又空空如也,只呕出一股带着腥气的酸水。她艰难地抬起手,用冰冷的手背碰了碰自己的额头。那触感滚烫,像一块刚从炉灰里扒出来的炭。
发烧了。
绝望像冰冷粘稠的泥浆,瞬间没顶。在这片被世界遗弃的角落,一个小感冒,一场小小的发热,就足以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无数张因高烧而扭曲、最终在垃圾堆里腐烂的脸孔,在她模糊的记忆里飞快地闪过。铁锈般的腥味在干裂的唇齿间弥漫开来,是她无意识咬破了嘴唇。疼痛很遥远,像隔着厚厚的棉絮。
死吧。
这个念头并非第一次出现,它像一个老友,总在她最虚弱的时候悄然降临。就这样结束吧。结束这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在垃圾堆里日复一日的翻找。结束这永远填不满的饥饿和无休止的寒冷。结束这……对某种虚无缥缈之物的、可悲又可笑的渴望。
家人。爱。
这两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猛地一缩,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和麻木覆盖。怎么可能呢?在这个只懂得吞噬和丢弃的地方?她疲惫地闭上眼睛,任由那沉重的眩晕感像潮水般一波波袭来,将意识拖向无光的深渊。解脱,也许就在前方了……
就在这时,一种奇异的、近乎凝滞的寂静降临了。
帐篷外哗啦的雨声,远处垃圾堆里偶尔传来的细微响动,甚至她自己微弱的呼吸声,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抹去。紧接着,一片巨大的阴影沉沉地覆盖下来,隔绝了塑料布外本就昏沉的天光,将狭小的帐篷内部彻底浸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幽暗。
尤莉的眼皮像是被粘稠的胶水粘住,沉重得无法抬起。她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手臂颤抖着撑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勉强将自己瘦小的上半身支起一点。她抬起头,视线模糊地向上望去。
一个身影蹲在帐篷的入口处。他太高大了,即使蹲着,也像一座沉默的山峦,堵住了所有的光。破旧的塑料布边缘垂落,勾勒出他异常宽阔、仿佛蕴藏着爆炸性力量的肩背轮廓。一头长而浓密的浅金发打着卷,如同凝固的阳光瀑布,披散在肩上,几缕发丝垂落,几乎要触到地面肮脏的泥水。他的脸逆着光,隐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
深蓝色的眼睛。
像风暴来临前最深最暗的海域,像极地冰层下万古不化的寒冰。没有一丝波澜,没有一丝温度,只有一片纯粹的、深不见底的冷寂。那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审视非人器物的漠然,一种俯视蝼蚁的、理所当然的压迫感。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令人无法呼吸。
一双大手伸了过来,动作并不粗暴的捏住了尤莉的下巴,力道不大,却蕴含着绝对的控制,迫使她抬起了那张沾满泥污、因高烧而异常潮红的小脸。
尤莉被迫迎上那双深蓝的冰海。换作平时,这目光足以让任何生物本能地颤抖退缩。但此刻,死亡的阴影早已笼罩了她。反正都要死了……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恐惧的屏障。一股奇异的、破罐子破摔的蛮横从心底最黑暗的角落滋生出来。她用尽力气,深绿色的、死水般的瞳孔死死地回瞪过去,里面没有祈求,没有恐惧,只有一片燃烧殆尽的灰烬和一种近乎挑衅的漠然。
男人似乎微微一怔。那双深蓝的眼睛里,少见的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兴趣的涟漪。他保持着捏住她下巴的姿势,目光如同探针,直直刺入她那双毫无生气的深绿眼眸深处。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只有雨滴敲打塑料布的单调声响。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很久,也可能只是几秒钟。
一个低沉、平稳、毫无起伏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席巴.揍敌客“你叫什么名字?”
尤莉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瓣摩擦着,发出细微的嘶声。
尤莉“尤莉。”
声音嘶哑微弱,像枯叶在风里摩擦。
那双深蓝的眼睛依旧锁定着她。冰海深处,似乎有暗流开始涌动。
席巴.揍敌客“尤莉”
他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席巴.揍敌客“你想活下去么?”
她像溺水者看到一根浮木,哪怕那浮木上布满倒刺。她几乎用尽了残存的所有生命力,头颅在男人冰冷的手指禁锢下,拼命地、用力地点了下去。深绿色的眼睛里,那片死水被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搅动,爆发出微弱却骇人的光芒。
男人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岩石雕刻。他沉默地看着她眼中那点扭曲的光,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最后的倔强价值。片刻后,那毫无温度的声音再次响起:
席巴.揍敌客“哪怕让你作为杀人机器,也要活下去么?”
“杀人机器”。
这四个字让她脸上那点因求生本能而激起的疯狂执念,瞬间凝固了。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深绿色的死水仿佛被投入一块巨石,短暂的涟漪后是更深、更黑的空洞。
流星街的记忆碎片,带着尸体的腐臭和血液的铁腥味,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那些倒在垃圾堆旁、死状各异的身影:被割开喉咙的,眼珠暴突的,内脏流了一地的……他们的死亡,对她而言,从来不是悲剧,只是解脱。是摆脱了这无尽折磨的、值得羡慕的终点站。
生命?不过是这腐烂世界上稍纵即逝、毫无价值的泡沫。她自己的,也一样。践踏它,终结它,如同碾碎一只微不足道的虫豸。
这念头早已在她灵魂深处扎根、扭曲、疯长。
那短暂的呆滞只持续了一瞬。紧接着,一种近乎狰狞的扭曲表情在她苍白的小脸上蔓延开来。她咧开嘴,露出一个不像笑容的弧度,干裂的嘴唇因为用力而再次渗出血丝。那深绿色的眼瞳深处,所有的空洞和死寂被一种纯粹的、燃烧的、令人胆寒的疯狂所取代。
尤莉“我愿意!”
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仿佛在宣读自己的死刑判决书
尤莉“不管是杀多少人……我都愿意!”
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浸满了铁锈般的血腥味和对生命的极端蔑视。
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在听到她嘶哑而扭曲的宣言时,终于起了一丝变化。那不是赞许,更非怜悯,而是一种极致的、冰冷的满意,如同铸剑师终于找到了能承受千锤百炼的稀有金属。那满意感在他眼底一闪而过,随即冻结成更深的漠然。他紧抿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转瞬即逝。
那抹冰冷的满意,是尤莉昏厥前捕捉到的最后景象。
下一秒,她感到身体骤然一轻。那双大手松开了她的下巴,转而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一只穿过她的腋下,一只托住她瘦骨嶙峋的膝弯,轻易地就将她整个小小的身体从冰冷潮湿的地面捞了起来,打横抱进怀里。
席巴.揍敌客“我叫席巴”
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席巴.揍敌客“席巴·揍敌客。”
尤莉无力的脑袋靠在他冰凉的胸膛上。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那胸腔里传来的心跳声。
男人低下头,那双深不见底的蓝眸俯视着怀中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瓷娃娃般的女孩,清晰地吐出最后的话语:
席巴.揍敌客“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父亲了。”
父亲?
……这是成为一家人的意思么?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那被高烧折磨得濒临崩溃的耳朵。那深绿色的、早已被绝望和扭曲填满的眼眸,在沉重的眼皮下,极其微弱地睁大了一瞬,流露出一丝纯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难以置信的茫然。是幻听吗?是死亡降临前的可笑幻觉吗?她残存的力气不足以支撑她问出任何问题,甚至连确认的念头都来不及完整浮现。
小小的身体在他冰冷的怀抱里彻底软了下去,失去了所有意识。
席巴·揍敌客稳稳地抱着怀中这具轻得几乎没有分量的、滚烫的小身体,感受着那微弱的、时断时续的心跳隔着衣料传来。
他微微低头,目光再次落在女孩紧闭双眼、沾满污迹却依然能看出稚嫩轮廓的脸庞上。那双眼睛……那双在绝望中爆发出扭曲光芒、如同淬毒匕首般的深绿色眼睛,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那光芒里没有对杀戮的恐惧,没有对生命的敬畏,只有一种纯粹的、为生存而生的毁灭欲和一种对自身存在价值的彻底扭曲。
席巴的嘴角,那抹之前一闪而逝的弧度,再次极其轻微地向上扬起。
“天赋。”一个词无声地掠过他冰封的心湖。
看来,他今天心血来潮踏入这片被世界遗忘的垃圾场,似乎…并非毫无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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