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不是落下来的,是倾泻下来的。天空像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浑浊的液体裹挟着毁灭性的力量砸向大地。社区诊所那扇不算厚实的玻璃门,在密集雨点的持续轰击下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窗外的世界被雨水彻底溶解,只剩下模糊扭曲的墨色块和偶尔挣扎着透出、随即又被吞噬的路灯鬼火。空气湿冷得刺骨,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雨水带来的土腥气和一种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甜腥铁锈味,令人作呕。
头顶那根老旧的日光灯管苟延残喘,发出持续的、令人烦躁的嗡嗡低鸣,吝啬地投下惨白冰冷的光线。这光线非但没有带来温暖,反而让诊所内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病态、模糊的阴影,候诊椅、药柜、诊疗台的轮廓都像是浸泡在福尔马林液中的标本,显得扭曲而不真实。
我,林远,这间小小社区诊所唯一的医生兼所有者,正被一股源自骨髓的寒意死死攫住。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冰冷的恐惧。我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擦拭着面前光洁的诊疗桌面,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滑腻,如同在抚摸一块金属的尸体。
桌子的对面,候诊区那张褪色的塑料椅上,歪着第一具尸体——那个自称“王强”的男人。他约莫四十岁,身形微胖,此刻却以一种僵硬到诡异的姿势瘫坐着,头颅无力地偏向一侧,蜡黄失血的脸上,肌肉凝固着最后一刻的惊愕,微张的嘴唇仿佛无声地呐喊。他身上没有明显外伤,唯有左手腕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地咧开,边缘皮肉被某种难以想象的锋利与力量瞬间切割、翻卷,暴露出森白的骨茬。伤口里涌出的血液早已凝固,呈现出一种沉郁的、接近紫黑的色泽。而就在这触目惊心的伤口旁边,一块样式极其古旧、边缘磨损严重的银质怀表,表盖翻开着,静静地躺在他冰冷僵硬的掌心。细长的指针,像被无形的钉子死死钉住,固执地停在一点四十五分。
“林…林医生?”护士陈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仍无法控制的颤抖,如同绷紧到极限的琴弦,随时会断裂。“派出所…派出所那边说,雨太大了,山洪冲垮了进镇的主路,还有树倒了…警车过不来,最快…最快也要半小时后…”
她的尾音被窗外更加狂暴的雨声瞬间吞噬。我的目光却无法从王强手腕上那道诡异的伤口移开。那形状…绝非寻常利器所致。刀伤或玻璃划痕会有撕裂感,而这伤口的边缘异常锐利、平滑,带着一种冰冷的几何弧度,更像某种精密的机械装置瞬间切割造成的结果。更令人不安的是,在翻卷的皮肉边缘,隐约构成一个残缺的、令人心悸的符号——一个扭曲的、似乎尚未完成的“L”形刻痕。一股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疯狂上窜,瞬间麻痹了四肢。
我强迫自己抬起头,视线扫过空旷、压抑、被惨白灯光分割的候诊区。除了我和瑟瑟发抖的陈薇,以及椅子上那具沉默的死亡宣告者,这里再无活物。诊所唯一的出入口——那扇厚重的、带着电子锁的玻璃门——此刻紧紧关闭着,从内部牢牢反锁。监控摄像头那微弱的红光在门框上方无声地闪烁,像一只冷漠的眼睛。
“知道了。”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遥远得不像自己的。胃里翻江倒海,那股甜腥的铁锈味似乎更浓了。我需要一点什么来稳定自己。我站起身,脚步因恐惧而有些虚浮,走向靠墙摆放的饮水机,想倒杯冷水压一压。
就在我弯腰去取一次性纸杯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饮水机侧后方、那个堆放着几个空纸箱的狭窄角落——那里,似乎蜷缩着一团比阴影本身更浓稠、更凝滞的黑暗!
心脏骤然停跳,血液瞬间冲向头顶又在刹那退去,留下冰凉的麻木和尖锐的耳鸣。我猛地直起身,几乎是扑过去,抄起旁边架子上的强光手电筒,手指颤抖着按亮开关,刺眼的光束如同利剑,带着我全部的惊惧,狠狠刺向那片令人不安的黑暗!
光柱下,第二具尸体赫然显现。
那是一个穿着沾满油污的灰色工装外套的男人。他蜷缩在墙角,头颅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近乎折断的角度,紧紧抵在冰冷的墙壁上,右手臂如同断线的木偶般无力地垂落在地面。他的姿势,竟与候诊椅上的王强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感!同样毫无血色的脸庞,同样凝固着无声惊惧的微张嘴唇。而在他同样被残忍割开的右手腕上,赫然是另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暗红发紫的血同样早已凝固成硬块。伤口旁边,另一块样式几乎完全相同的银质怀表,同样摊开在他冰冷的手心,冰冷的指针,同样死死地钉在一点四十五分。
手腕伤口的形状,是一个扭曲的、残缺的“ㄥ”(类似反写的“L”)形刻痕。
“啊——!”陈薇短促而凄厉的尖叫如同玻璃破碎般瞬间撕裂了诊所内死水般的寂静!这尖叫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就被更大的恐惧死死扼住喉咙,化作压抑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筛糠般剧烈抖动,惊恐的目光在我和两具尸体之间疯狂、绝望地来回扫视,仿佛在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出口。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思维彻底凝固。两具尸体?同样的死亡时间?同样的怀表?同样的诡异伤口?这绝不是巧合!恐惧不再是藤蔓,而是化作了冰冷的铁水,瞬间灌满了我的四肢百骸,沉重得让我几乎无法站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混乱和死寂中,一道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咔哒”声,如同冰冷的金属子弹,精准地射穿了我的意识。
声音来自我左侧那条通往处置室、药房和后面我休息的小套间的狭窄走廊深处。
那声音,像是什么精密金属部件完美咬合、然后瞬间释放的声响。冰冷,干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在雨声的背景下显得格外突兀和致命。
“谁?!谁在那里?!”我厉声喝问,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嘶哑变调,在空旷的走廊里撞出空洞而诡异的回响。手电光柱猛地扫向走廊深处,光束在黑暗中徒劳地切割着,只照亮了冰冷的、贴着瓷砖的墙壁和尽头那扇紧闭的处置室门。那里空无一人,只有我的呼吸声粗重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一股无法抗拒的冲动攫住了我。必须知道!必须看到!恐惧催生了一种近乎自毁的勇气。我握紧手电筒,金属冰冷的触感稍稍给了我一丝虚幻的支撑。我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铁锈味的空气灼烧着我的喉咙,一步步走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门。陈薇惊恐的呜咽声被我强行屏蔽在意识之外。走廊的顶灯坏了很久,只有手电光在两侧墙壁上投下我巨大而摇晃的影子,像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着步步紧逼的提线木偶。空气里那股铁锈般的甜腥味,在这里浓烈得令人窒息,仿佛源头就在门后。
处置室的门,虚掩着一条缝隙。
我伸出微微颤抖、冰凉的手指,轻轻搭在冰冷的金属门把手上,缓缓向内推开。
“吱呀——”
老旧门轴摩擦发出的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异常刺耳,如同垂死者的呻吟。
手电光柱迫不及待地射入室内,首先照亮了不锈钢处置台冰冷的反光,然后是排列整齐的器械柜。光束下移,猛地定格在台面下方,靠近墙角的地面上——
第三具尸体。
是个穿着深色夹克、身形略显瘦削的年轻男人,看起来不到三十岁。他仰面倒在地上,眼睛空洞地瞪着天花板上同样坏掉的灯管,脸上凝固着与前两人如出一辙的、极度惊骇的表情,仿佛在最后一刻目睹了超越理解的恐怖景象。他的左手无力地摊开在冰冷的地砖上。手腕处,赫然是第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暗红发紫的血迹在地面洇开一小片不规则的污迹。伤口旁边,第三块停在一时四十五分的银质怀表,反射着手电光,发出幽冷的光泽。
而他手腕伤口边缘皮肉翻卷形成的形状,是一个残缺的、近乎方框但缺了一边的“冂”形刻痕。
我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那三道刻痕上——王强的“L”形,工装男的“ㄥ”形,夹克青年的“冂”形。它们不再仅仅是伤口,而是三块被暴力拆解的、染血的拼图碎片!带着冰冷而精确的几何感,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令人头皮炸裂的关联!一股电流般的、撕裂般的剧痛猛地窜过我的太阳穴!眼前瞬间闪过无数破碎、混乱、高速旋转的画面:冰冷的金属仪器反光、巨大齿轮疯狂转动发出的模糊虚影和刺耳的摩擦尖啸…还有手腕上传来的、清晰无比的、撕心裂肺的剧痛!画面最后猛地定格——一只布满皱纹、青筋凸起、却异常稳定的手,正将一块同样老旧的银质怀表,郑重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放入一个孩童稚嫩的手心…
祖父那张沟壑纵横、眼神复杂的脸,在记忆的碎片中一闪而逝。他当时说了什么?那句被漫长岁月和刻意遗忘尘封的低语是什么?!那句在我童年噩梦中反复出现却始终模糊不清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