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死寂到能听见血滴砸在地板瓷砖上的黏腻声响。处置室那扇锈死的窗被风雨抽打着,发出濒死般的撞击。我僵立在门口,手电筒的光束钉死在地上那张年轻的、凝固了最后恐惧的脸上,钉在那块象征永恒的冰冷金属上。一点四十五分。又是该死的、凝固的一点四十五分!
三个死者。三种扭曲的伤口——像是被无形的刻刀,用绝对精准又极端残忍的力量,撕开了人类脆弱的肢体,留下的却并非单纯的破坏痕迹,而是……一种象征?一个拼图?我脑中那三个血腥的几何符号——王强手腕上那翻卷皮肉构成的残缺“L”,工装男手腕处那个扭曲倒置的“ㄥ”,以及此刻眼前青年腕上那个近乎方框却断开的“冂”——它们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我的意识里。不是巧合。绝不是!一种冰冷的、逻辑链条般的关联,带着铁锈的腥气和死亡的阴冷,狠狠扼住了我的喉咙。
“不……” 喉咙里挤出微弱的气音,却被窗外骤然加强的暴雨砸玻璃的轰鸣瞬间淹没。
就在这狂暴的喧嚣中,第四声金属的叹息,从那狭窄走廊的更深处——从我休息室那扇贴着小熊贴纸的门板后——清晰地穿透雨幕,如同丧钟般精确地敲击在我的耳膜深处!
“咔哒——”
还是那个声音!冰冷、干脆、带着精密器械咬合释放的决绝!它仿佛就在我后颈的皮肤上刮过,激起一片寒栗!
“谁?!谁在里面!!!” 我嘶吼出声,声音劈裂,带着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歇斯底里,猛地转过身,将手电光柱如同挥舞的长矛刺向走廊尽头。光束在狭长、肮脏的瓷砖墙壁上剧烈跳跃,照亮被雨水洇湿的水痕,以及空气中几乎肉眼可见、随着我喘息浮动的尘埃微粒。
一个破碎的画面撕裂脑海,带着电流般的剧痛: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齿轮在浓雾中吱嘎转动,冰冷的金属光泽刺痛眼球,震耳欲聋的金属摩擦声撕裂着神经……手腕!我下意识猛地一缩左手!一阵清晰无误、如同被刀刃瞬间割开皮肉、甚至剐蹭到骨骼的锐痛,毫无征兆地从左手腕内侧爆发出来!
剧痛让我眼前一黑,几乎跌倒。我不得不死死抓住冰冷的门框,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喘息粗重得如同破旧鼓风箱,每一次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那团湿冷的恐惧和手腕上那火灼火燎的疼痛。
祖父的脸庞……沟壑纵横,眼神浑浊却执拗得可怕。那只布满老年斑、青筋盘结如同枯枝的手,枯瘦却异常稳定。它正缓缓伸过来,粗糙得像砂纸的掌心,托着那枚沉甸甸的、边缘磨损发亮的银质怀表……不是我的幻觉!它如此清晰地重现——就在我自己的童年记忆里!那只粗糙的手,此刻带着跨越时空的冰冷触感,正将那枚怀表,郑重其事地……不,更像是将一个沉重得无法承受的诅咒——放进一个孩童稚嫩、微微颤抖、摊开的掌心里!
“咔嚓——!”
一道惨白得渗人的闪电,撕裂了墨汁般翻腾的雨云,短暂地照亮了走廊尽头的门和窗外被彻底泡烂的世界。
在刺目的强光与瞬间滚过的、几乎要撕裂大地的惊雷炸响的间隙,我听到了!不,是感知到了!时间仿佛凝固,声音被抽离,只剩下那穿透一切震耳欲聋喧嚣的、细微而致命的五个字——来自记忆深处,祖父那低沉沙哑、如同命运宣判般的声音——
“它……开始了。齿轮……转起来了。”
它开始了……齿轮转起来了。
冰冷的字句如同无形的冰锥,狠狠凿穿了太阳穴!嗡——
现实与记忆的界限彻底破碎!
眼前诊所那沾着可疑污渍的白色瓷砖墙、悬挂着的“无菌操作”泛黄指示牌、角落里蒙尘的医疗废物桶……这些原本平凡甚至破败的细节,瞬间被蒙上了一层诡异粘稠的暗红血色!它们扭曲着,溶解着,边缘在视野里模糊成一片蠕动、令人作呕的浓雾。脚下的地面,那冰冷坚实的触感也消失了,仿佛踏进了冰冷无底的沼泽泥潭,腥臭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
那只苍老的、托着怀表的手,在记忆的光影中逐渐放大,皮肤褶皱如同流动的黑色山谷,表盖反射的幽光宛如一只缓缓睁开的、不带任何情感的金属巨眼!
“开始了……转起来了……”
低沉的呢喃不再属于回忆,它似乎正贴着我另一侧的耳朵响起,湿冷的、带着坟墓泥土的气息喷在耳廓上!
“啪嚓!”一声裂响!
不是惊雷!是头顶!那根苟延残喘、持续发出濒死低鸣的日光灯管,在电压不稳的闪烁中猛地爆裂!无数细小的玻璃碎片如同冰雹般裹挟着灼人的汞气和磷光粉末,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黑暗如同厚重的裹尸布,瞬间降临!
“啊——!”
这一次,是陈薇。她的尖叫终于挣脱了喉咙的束缚,凄厉得变了调,如同濒死前最后的挣扎。黑暗中,我只听到她跌撞后退、身体撞翻候诊区金属座椅发出的巨大噪音和痛苦的闷哼。
黑暗彻底拥抱了我。只有左手腕上那不断传来撕裂般锐痛的地方,似乎正发出诡异幽微的荧光——是我的错觉?还是那伤口在呼应着某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沉重的疲惫和灵魂深处涌出的无尽寒意抽空了双腿最后一丝力气。膝盖一软,“咚”的一声闷响,我直挺挺地跪倒在冰冷、粗糙的水磨石地板上。冰冷的污水和细小的玻璃碎屑刺痛着膝盖,左手腕处的剧痛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像有无数只冰冷铁铸的蚂蚁,沿着伤口钻进骨头,啃噬着骨髓。那份源自童年的、关于祖父和那块怀表的记忆碎片,正疯狂地与眼前这间被黑暗吞噬、盘踞着三具冰冷尸体的诊所融为一体——它们不是过去与现在的交织,而是同一个巨大、恐怖齿轮上沾满血腥的两排啮齿!
绝望和寒意比冰冷的地面更能刺穿骨髓。身后,陈薇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混在肆虐的暴雨里,像从地狱裂隙中飘出的呜咽。
它开始了……
齿轮转起来了……
我究竟……忘了什么?又或者说,我究竟……继承了怎样一个沾满铁锈和诅咒的“遗产”?祖父的遗物……诊所……这循环往复、凝固在一点四十五分的死亡……一切似乎都在冥冥中指向那个被我刻意遗忘、深锁在诊所后院杂物间角落的巨大铁柜!
那个锈迹斑驳的、祖父临终前千叮万嘱,不到绝境绝不可打开的铁柜!那只金属巨眼……
那冰冷的“咔哒”声,最后一次响起的地方。
我的诊所,在这毁灭性的暴雨之夜,已不再是一个救人的场所。它只是一个冰冷、血腥的巨大捕鼠器。
而我林远,究竟是猎人,还是那已被齿轮锁定的、绝望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