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的青石墙沁着腊月的寒霜,阮如初跟在萧云衍身后三步之距,绣鞋踏在潮湿的苔藓上寂然无声。青铜灯树投下摇曳的光影,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揉碎在斑驳的墙面上。
"记住,只予你半刻钟。"萧云衍在甬道尽头的铁门前停步,玄色蟒袍的下摆扫过地上未干的血迹。他从怀中取出的钥匙泛着冷光,匙柄上螭纹的每一片鳞都清晰可见。
阮如初的指尖在触及钥匙时骤然僵住——这纹样与她贴身匕首上的图腾分毫不差。前世萧景琰把玩着同样纹样的玉符说过:"这可是那位的心头好..."
"阮小姐?"萧云衍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扯回。鎏金面甲下,那双凤眼幽深如古井。
"臣女失礼了。"她接过钥匙,锁芯转动的"咔嗒"声在死寂的牢狱中格外刺耳。
门内竟是一间陈设清雅的书斋。阮霆端坐在紫檀案前,手中《六韬》翻至"文伐"篇,听到声响抬头时,束发的玉冠在烛火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哪有半分阶下囚的模样?
"父亲..."阮如初的呼唤卡在喉间。前世此刻,她见到的是被酷刑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父亲,而现在——
"侯爷。"萧云衍反手合上门,"令嫒忧心如焚。"
阮霆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忽然将案上密函推前:"三皇子果然中计了。"
阮如初拾起信笺,熟悉的字迹刺得眼眶生疼:「北狄密使携龙纹匣入京,臣佯装入狱,贼必松懈。」
"这是..."她声音发颤,前世今生的画面在眼前重叠。父亲竟是以身为饵?
"如初。"阮霆突然按住她颤抖的手背,"听闻你识破了三皇子府的密写术?"
窗隙漏进的冷风掀起案上宣纸,露出底下北疆布防图的边角。阮如初盯着那抹朱砂绘制的关隘标记,喉间泛起铁锈味——她咬破了舌尖。
"女儿...曾在《墨池编》中见过类似记载。"她垂眸掩饰眼中的波动,却没注意到萧云衍闻言时微微眯起的眼睛。
离开时天光未启,玄铁马车静静停在角门处。车帘垂落的刹那,阮如初终于忍不住诘问:"王爷早知家父是诈降?"
萧云衍正在烹茶,闻言手腕轻振,凤凰三点头的水线在空中凝滞一瞬:"阮小姐又怎知《兰陵王入阵曲》暗藏北狄密讯?"
白瓷盏中的武夷岩茶泛起涟漪,映出两人对视的倒影。阮如初忽然发现他斟茶的手法与父亲如出一辙——都是先注七分,待茶叶舒展后再续至八分满。
"才艺大赛在即。"萧云衍递来茶盏,袖口龙涎香混着铁血气息萦绕而来,"你当如何?"
"自然要会会柳语嫣。"阮如初以指腹摩挲盏沿,"她蝉联三届琴艺魁首,这次定要再显'才情'。"
"曲目?"
"《兰陵王入阵曲》。"她抬眸直视对方,"全本。"
"铮——"萧云衍指间的茶盖轻磕盏沿。这首早已绝响的战场绝唱,当世能奏全者不过二三。他目光落在阮如初从袖中取出的焦尾琴谱上,瞳孔骤然收缩。
"北狄人篡改过的版本。"她指尖点在某段变调处,朱砂标记鲜艳如血,"若在玉门关外闻此调..."
"便是攻城信号。"萧云衍冷声接道,案几下的左手已捏碎一枚黑玉棋子。
马车颠簸中,阮如初的广袖滑落半寸,露出手腕内侧的胭脂痣。萧云衍的目光在那点朱砂上停留片刻,忽然道:"三日后,本王会亲临赛场。"
才艺大赛这日,临水台上金铃脆响。阮如初调试着焦尾琴的徵弦,余光瞥见评审席上那抹靛蓝身影——萧云衍今日未着官服,一袭天水碧直裰衬得人如修竹,却在腰间悬了那枚螭纹玉佩。
"妹妹也敢来献丑?"柳语嫣的声音裹着蜜糖般的恶意飘来。她今日着了郁金裙,臂间鲛绡披帛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像条美丽的毒蛇。
阮如初轻抚琴轸:"姐姐今日抹的蔷薇硝,倒是三皇子最爱的味道。"
柳语嫣右眼猛地抽搐,手中团扇"啪"地合拢。这细微的表情变化没能逃过阮如初的眼睛——前世她死后魂灵不散,才知这是柳语嫣说谎时的习惯。
当阮如初抱着焦尾琴登台时,满场贵女的嗤笑霎时凝固。素手轻扬,第一个战鼓般的音符炸响,金戈铁马之气扑面而来。弹至第七段时,她忽然转入北狄变调,评审席上的老乐正惊得打翻了茶盏。
"这、这是..."白发乐师颤巍巍站起,"胡人篡改的调式!"
席间几个异装商人突然骚动。阮如初余光瞥见萧云衍抬手示意,玄甲卫立刻封锁了四周出口。她唇角微勾,指下曲风陡转,突然回归原谱正音。两版曲调的激烈碰撞在弦上迸发,宛如千军厮杀。
最后一个泛音尚未消散,萧云衍已捏碎手中茶盏。瓷片扎进掌心,鲜血顺着腕骨滴落,他却浑然不觉地起身:"魁首当属阮小姐。"
颁奖时,阮如初与柳语嫣擦肩的刹那轻声道:"姐姐的右眼,跳得更厉害了呢。"
暮色渐浓,阮如初独坐后山凉亭拭琴。身后木屐踏碎落叶的声响渐近,她头也不回:"王爷是来问罪的?"
萧云衍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松墨与沉水香交织的气息。他忽然拔出腰间软剑:"左手剑'燕回旋',可还记得?"
阮如初指尖一颤。这是父亲亲卫队的秘传剑法,当年只授她一人。她接过剑柄,腕转剑花,三道银弧如流星划破暮色——正是起手式"三才朝元"。
剑光乍起。萧云衍的攻势如暴雨倾盆,阮如初以"帘卷西风"格挡,金铁交鸣声中,她突然变招为"长虹贯日",剑尖直指对方咽喉,却在肌肤相触的瞬间硬生生收势。
"好一招'雪落无痕'。"萧云衍的喉结在剑锋下微微滚动,"阮霆亲授?"
"家父绝学。"她收剑入鞘,"王爷的'铁马冰河',倒与家父如出一辙。"
萧云衍忽然解开交领,露出锁骨下三棱状的旧伤:"永和七年,雁门关。"
阮如初的呼吸凝滞了。这箭疤的走向她闭眼都能描绘——北狄三棱箭造成的伤口,父亲背上有一模一样的痕迹!
"您曾是...镇北军前锋营?"
"曾经是。"他系回衣襟时,指尖掠过腰间玉佩,"现在,我们是同袍。"
山风卷起满地枫叶,阮如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喊道:"王爷为何选我?"
萧云衍的脚步在石阶上顿了顿,暮光为他轮廓镀上金边:"或许因为,我们都见过地狱的模样。"
三日后慈恩寺山门前,柳语嫣亲热地挽住阮如初的手臂。她没看见对方袖中暗藏的短剑,更没发现林间若隐若现的玄色衣角。这场猎人与猎物的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