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撕扯着城市,像一头垂死的巨兽在咆哮。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社区服务中心的玻璃窗上,噼啪作响,连成一片令人心慌的白噪音。严浩翔坐在窗边冰冷的塑料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椅背边缘一道细微的裂口。寒意仿佛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空调暖风微弱地嗡嗡着,杯子里一次性纸杯盛着的热水早已凉透。
“严法医?”一个带着疲惫和公式化温和的女声响起。
严浩翔猛地回过神。面前站着一位穿着深色制服的女警,手里捏着一个薄薄的透明证物袋,里面安静地躺着一封略显陈旧的信。信封是普通的米白色,上面用蓝黑墨水工整地写着收信人地址和一个名字:孙秀珍。
“这是…马嘉祺的遗物?”严浩翔的声音有些干涩,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他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证物袋冰冷塑料的瞬间,一股尖锐的冰寒感猛地刺入骨髓,伴随着一种沉甸甸的、化不开的悲伤,几乎让他窒息。
女警点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台风天意外,那广告牌支架掉下来…唉,挺年轻的小伙子。清理现场时在他贴身口袋里发现的。地址就是隔壁楼的孙奶奶家。孙奶奶…情况不太好,阿尔茨海默症晚期,可能…认不得人了。这信,麻烦你了。”
“我会送到的。”严浩翔接过袋子,那冰寒和悲伤如同实质的藤蔓,缠绕上他的手臂,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他小心地将袋子揣进外套内侧口袋,紧贴着胸口。隔着衣物和塑料,那份沉重的执念似乎找到了一个临时的锚点,微微地、持续地搏动着。
“还有这个,”女警又递过来一张打印纸,“初步的尸检报告复印件。遗体已经移交殡仪馆了。主要是…符合高坠和重物砸击的复合伤。没什么疑点。”
严浩翔接过报告,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专业术语:颅骨粉碎性骨折,多脏器破裂…视线往下,在“其他体表损伤”一栏短暂停留:“…左侧第6-7肋间隙后方,见一处约3cm×2cm类圆形皮下瘀血区,陈旧性,边缘清晰,评估为死前数日形成,无对应骨折,成因不明,可能与近期轻微外力碰撞有关。”
陈旧性淤青…类圆形…边缘清晰?严浩翔的指尖在“类圆形”三个字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这描述,不像普通的磕碰。
窗外的风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卷起一片残叶狠狠拍在玻璃上。就在这瞬间,严浩翔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什么。
在喧嚣雨幕和扭曲窗玻璃的反光形成的混沌背景里,一个模糊的轮廓正静静地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那身影很淡,近乎透明,边缘带着一种不稳定的水波般的晃动感,仿佛随时会被狂风吹散。是马嘉祺。他穿着出事时那件浅灰色的连帽衫,只是那灰色现在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死寂。他年轻的脸庞上没有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严浩翔——或者说,望着严浩翔口袋里那封信的方向。那是一种纯粹的、凝固的执着,像冰层下被封冻的火焰。
严浩翔的心猛地一沉。他见过太多这样的灵魂,被未了的执念钉在原地,徘徊不去。马嘉祺的“愿望”简单得令人心碎——送信。然而,那淤青的描述,此刻却像一根微小的刺,扎进了严浩翔的神经里。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站起身。“谢谢,警官。”他朝女警点点头,裹紧外套,推开了服务中心沉重的玻璃门。
狂风夹杂着冰冷的雨点立刻劈头盖脸砸来。他低着头,顶着风,艰难地走向隔壁那栋显得格外老旧沉寂的居民楼。每一步踏在积水的地面上,都溅起冰冷的水花。他能感觉到,那个淡薄的、冰冷的影子,亦步亦趋地飘在他身后,无声无息。
楼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老人居所特有的、混合着药味和饭菜的气息。严浩翔敲响了302室的门。过了很久,门才被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眼神浑浊而茫然的脸。是孙奶奶。她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
“谁呀?”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困惑。
“奶奶您好,”严浩翔尽量让声音温和清晰,提高音量,“我是社区中心的,马嘉祺托我给您送封信。”
“马…嘉祺?”孙奶奶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眨动着,似乎在记忆的迷雾中艰难搜寻着这个名字。几秒钟后,一丝微弱的光亮在她眼底闪过,随即又被更深的迷茫覆盖。“小马…小马…”她喃喃地重复着,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门框。
她让开了门。屋内光线昏暗,陈设简单而陈旧,却收拾得很干净。空气中有淡淡的樟脑丸和灰尘的味道。严浩翔注意到窗边的旧书桌上,放着一个老式的玻璃相框,里面是一张黑白结婚照,年轻时的孙奶奶笑靥如花。相框旁边,赫然立着一把金属开信刀。
那把开信刀造型颇为独特。刀柄是黄铜打造,被摩挲得温润光亮,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路,显得古意盎然,与这简陋的房间有些格格不入。刀身细长,顶端是一个小巧精致的矛尖造型,闪着冷冽的光。
严浩翔的目光在那开信刀上停留了一瞬。几乎是同时,他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股阴冷的气息骤然变得剧烈波动起来!一种强烈的情绪冲击波猛地撞向他——是恐惧!尖锐、冰冷、几乎能刺穿灵魂的恐惧!其中还夹杂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愤怒,如同地底奔涌的熔岩!
他下意识地侧过头。马嘉祺的魂影不知何时已穿过了紧闭的房门,漂浮在离孙奶奶几步之遥的客厅中央。他那原本空洞的眼神此刻充满了剧烈的痛苦和深切的惊惧,死死地、死死地盯住书桌上那把黄铜开信刀!他的魂体剧烈地颤抖着,淡薄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在空气中彻底崩散。
严浩翔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他强行压下心头的震动,拿出那个证物袋:“奶奶,这是小马给您的信。”
孙奶奶迟缓地接过袋子,手指颤抖着,却怎么也撕不开那层薄薄的塑料。她浑浊的目光越过袋子,茫然地看着严浩翔,嘴唇嗫嚅着:“小马…小马…他…他…”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在努力打捞沉在记忆深渊里的碎片。
“坏人…”她突然吐出一个词,干枯的手指指向窗外,指向那片依旧风雨交加的天空,眼神里充满了孩童般的惊惧,“…坏人…推!推他!小马…别跟他吵…别吵…” 她反复地念叨着“坏人”和“推”这几个字,声音破碎,充满恐惧,却再也说不出更多连贯的信息。
“坏人推他?”严浩翔的心猛地一缩,他靠近一步,尽量放柔声音引导,“奶奶,您看见是谁推小马了吗?在哪里推的?”
孙奶奶却只是茫然地摇头,眼神涣散,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清晰只是幻觉。“小马…好孩子…送信…信…”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手里的塑料袋子,笨拙地试图用指甲抠开它,对严浩翔的追问置若罔闻。她的记忆之窗,只是短暂地、混乱地开了一条缝隙,旋即又紧紧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