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林未站在姜惟公寓楼下,抬头望着那扇漆黑的窗户。
与父亲的对质后,他开车绕城转了近两小时,最终停在这里。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十二个未接来电——八个来自父亲,四个来自苏雯。他没有回任何一个。
夜风带着凉意穿透衬衫,林未却感觉不到冷。他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父亲的话:"她来找我那天,手里拿着诊断书,哭得站不稳...她说不想拖累你..."
父亲的声音与记忆重叠——七年前那个雨夜,姜惟最后一次见他时异常的表现。她紧紧抱住他,力气大得反常,在他耳边说了三遍"我爱你",然后第二天就消失了。他以为那只是恋人间的甜蜜,现在才明白那是诀别。
楼道里的感应灯随着他的脚步声亮起。林未停在姜惟门前,手指悬在门铃上方,迟迟没有按下去。这个时间她一定在睡觉,而她的睡眠本就稀少珍贵。
正当他犹豫时,门锁"咔哒"一声轻响,缓缓打开。苏雯站在门口,穿着睡衣,眼下挂着浓重的阴影。
"我就知道你会来。"她声音沙哑,侧身让出通道,"她刚睡着,别吵醒她。"
林未无声地点头,轻手轻脚走进公寓。客厅里只开着一盏小夜灯,昏暗的光线下能看到茶几上散落的药片、体温计和半杯没喝完的水。
"发烧了,"苏雯低声解释,"三十八度五,折腾到一小时前才退下去。"
林未的目光落在沙发旁打开的行李箱上,里面整齐地放着几件衣物和一个相框。
"你们要出门?"他皱眉问道。
苏雯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只是...整理些东西。"她迅速合上箱子,"你要咖啡吗?"
明显的转移话题。林未没有追问,只是摇头:"我想看看她。"
"就五分钟。她需要休息。"
姜惟的卧室门虚掩着。林未轻轻推开,扑面而来的是淡淡的药香和薰衣草气息。床头的小夜灯将柔和的光洒在床上——姜惟侧卧着,瘦弱的身体在被子下几乎看不出起伏。她的呼吸很浅,眉头微蹙,似乎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法摆脱疼痛。
林未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跪坐下来,好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齐。近距离看,姜惟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她的左手露在被子外,手腕上除了医院腕带,还有一道明显的针孔淤青。
七年前,就是这双手为他包扎过无数个小伤口,为他整理过衣领,在他熬夜写论文时递来热牛奶。现在,它们正在被无数针管侵入,被疾病一点点夺走力量。
"为什么不说实话..."林未无声地呢喃,手指悬在空中,想触碰又怕惊醒她。
"她不想让你记得她现在的样子。"
苏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未回头,看到她靠在门框上,手里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水。
"她希望在你记忆里,永远是大学时那个活泼健康的姜惟。"苏雯走进来,把水放在床头柜上,"她回国就是为了再看你一眼,然后...安静地离开。"
林未的胃部绞痛起来:"她打算再次消失?"
"不是打算,是必须。"苏雯直视他的眼睛,"林未,你知道她的时间所剩无几了。她不想让你眼睁睁看着她...恶化。"
床头柜上的药瓶反射着冰冷的光。林未拿起其中一个,标签上写着"吗啡"。
"已经到这种程度了?"他的声音发抖。
苏雯没有回答,只是递给他一个牛皮纸信封:"她让我在你来的时候交给你。本来打算明天寄出去的。"
信封很轻,里面似乎只有几张纸。林未刚要打开,卧室里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姜惟醒了,她剧烈咳嗽着,挣扎想要坐起来。
"惟惟!"苏雯立刻冲过去扶住她,抓起准备好的毛巾接住她咳出的血丝。
林未僵在原地,看着姜惟痛苦地蜷缩起来,瘦弱的肩膀不停抖动。这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
咳嗽平息后,姜惟虚弱地抬起头,看到林未时眼睛瞬间睁大:"你...怎么..."
"我见过我父亲了。"林未直接说,声音低沉,"知道了七年前的事。"
姜惟的表情凝固了。她看向苏雯,后者识趣地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
"对不起。"门关上后,姜惟轻声说,"我应该早点告诉你..."
"为什么要道歉?"林未在床边坐下,小心地握住她的手,"该道歉的是我,是我父亲。他逼你离开,而你...你明明生病了,却还想着他的医药费..."
姜惟摇摇头,手指轻轻回握:"不是那样的。林未,我做那个决定不全是为你父亲。"
她艰难地撑起身子,林未连忙拿过枕头垫在她背后。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已经耗尽她的力气,她喘息着继续说:
"当时我刚确诊,医生说我最多还有十年。你刚拿到出版社的offer,前途无量...我不能让你把青春浪费在照顾一个病人上。"
"那不是浪费!"林未声音哽咽,"那是爱..."
"我知道。"姜惟微笑,眼里含着泪,"所以我必须离开。爱有时候就是放手,让你去过完整的人生。"
"没有你的人生算什么完整?"林未握紧她的手,"七年...我找了你整整七年..."
姜惟的眼泪终于落下:"对不起...但我不能冒险。你父亲说得对,如果当时告诉你真相,你会放弃一切来陪我。然后呢?等我走了,你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你宁愿我恨你?"
"恨比爱容易放下。"姜惟轻声说,"我想让你恨我,然后忘了我,继续前进。"
林未的心像被撕裂一般疼痛。他俯身抱住姜惟,感受到她瘦骨嶙峋的身体在他怀中颤抖。她身上有药味、消毒水味,但依稀还是他记忆中的气息。
"太傻了..."他在她耳边低语,"你们两个都太傻了..."
姜惟在他肩头轻轻啜泣:"你父亲...他手术后恢复得很好,对吗?"
"嗯,已经七年没复发了。"林未松开她,擦去她脸上的泪水,"但你呢?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回来了?为什么一直躲着我?"
姜惟看向窗外的夜色:"我试过...三年前我回来时,去出版社门口等过你。看到你和同事有说有笑地走出来,看起来很幸福...我就离开了。"
"那是同事聚会!我一点都不幸福!"林未捧起她的脸,"姜惟,这七年我从未停止爱你,一天都没有。"
姜惟的眼泪再次涌出:"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就要..."
"别说了。"林未打断她,"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离开你一天,一分钟,一秒钟。我要陪着你完成所有愿望,记住你的每一个笑容,每一句话..."
姜惟摇头,声音微弱:"不,林未...我不想你看到我最后的样子...求你了,记住我现在的样子就好,然后...离开。"
"不可能。"林未坚定地说,"如果你只剩三个月,那我就陪你九十天;如果只剩三天,我就陪你七十二小时。这一次,我不会让你独自面对任何事。"
姜惟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痉挛打断。她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抖动,面部肌肉扭曲。林未慌乱地按响呼叫铃,苏雯冲进来,熟练地扶住姜惟,从床头抽屉取出一支注射器。
"新症状,"她简短地解释,"最近越来越频繁了。"
药物很快起效,姜惟的痉挛渐渐停止,但人也陷入半昏迷状态。苏雯帮她躺好,盖上被子,然后转向林未:
"现在你看到了?这就是她不想让你见到的。每一天,每一小时,她都在变得更糟。你确定要看着这个过程吗?"
林未的目光落在姜惟平静下来的脸上:"我确定。"
"即使她会忘记你的名字?即使她最后可能连呼吸都需要机器帮助?"
"即使那样。"林未的声音坚定,"这一次,我绝不会让她独自面对。"
苏雯长久地注视着他,眼中的敌意渐渐软化:"她床头抽屉里有个笔记本,从确诊那天开始写的。也许...也许你应该看看。"
林未轻轻拉开抽屉,里面躺着一本淡蓝色封面的笔记本,边缘已经起毛,显然经常被翻阅。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翻开第一页:
《余生日记》,姜惟。下面是一行小字:"给我永远的爱,林未。当你读到这些时,我已经不在了,但请记住,我的爱永远在。"
第一页的日期是七年前的三月十五日——她确诊的那天。
"今天医生告诉我,我大概还有十年生命。十年...对正常人来说很短,对我却很长,足够我安排好一切。首先,我必须离开林未..."
林未的视线模糊了。他合上笔记本,看向沉睡中的姜惟。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她脸上,勾勒出一道脆弱的轮廓。
"我会陪着她,"他对苏雯说,"直到最后一刻。"
苏雯点点头,眼中闪着泪光:"那明天开始,你要学会怎么给她注射,怎么应对各种突发症状。还有她的药,一共有十七种,每种的时间和剂量都不能错..."
林未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告诉我所有细节。"
清晨五点二十六分,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时,林未仍然坐在姜惟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那本《余生日记》,泪流满面。姜惟在睡梦中微微翻身,手指无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角,像个害怕失去的孩子。
林未轻轻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低语:"这次换我来守护你。"
窗外,新的一天开始了。对他们来说,这既是重逢,也是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