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店的地下储藏室常年阴冷潮湿，林未已经五年没有踏入这里。
他握着手电筒，木质楼梯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这个被遗忘的空间里堆满了陈旧的园艺工具和破损的花盆，灰尘在光束中飞舞，像无数细小的幽灵。
来这里的理由很偶然——文学沙龙要举办五周年纪念活动，小雨建议用一些复古的装饰。"楼下可能有些老物件能用，"她这样说，"上周我下去找花盆时，好像看到几个古董花瓶。"
但此刻吸引林未注意力的不是花瓶，而是墙角那个漆成淡蓝色的金属柜子。柜门上贴着一张已经泛黄的便利贴，姜惟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给我的未，当你准备好面对全部真相时。"
手电筒"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后停在一堆旧报纸旁。林未的双腿突然失去了力气，不得不扶住墙壁才没有跪倒。五年了，他以为已经找到了姜惟留下的所有"礼物"：那些定期送达的信件、藏在图书馆储物柜的坦白、关于他们从未谋面的孩子的秘密...
但显然，她还有更多的话要说。
金属柜上了锁，钥匙就挂在旁边的钉子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林未的手指颤抖得厉害，试了三次才把钥匙插进锁孔。
柜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药味和淡淡茉莉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姜惟最后几个月使用的止痛药和她最爱的洗发水的味道。柜子里整齐地摆放着三个文件盒，分别标记着"医疗"、"花店"和"私人"。
林未首先打开了"医疗"盒子。里面是一沓厚厚的病历和检查报告，最上面那张的日期是姜惟去世前三天。他从未见过这份文件——陈医生曾说姜惟最后的日子已经停止了一切检查。
报告上的医学术语晦涩难懂，但结论部分用红笔圈了出来："病情急剧恶化，预计剩余时间不超过72小时。建议立即住院进行临终关怀。"
在这行字下面，有姜惟自己写的一行小字："再坚持两天，就能完成所有信件了。未需要足够的爱来度过没有我的日子。"
林未的视线模糊了。他记得姜惟生命最后一周，她坚持要回家，说讨厌医院的气味。现在他才明白，她是在与时间赛跑，为他的未来准备足够的"爱"。
第二个盒子里装着花店的完整账本和产权文件。最上面是一份公证过的遗嘱，将花店完全留给他，附带一封信：
"亲爱的未，如果你看到这份文件，说明你已经让'缝'存活了至少五年。我为你骄傲。现在，是时候告诉你花店名字的真正含义了——'缝'不是指缝补，而是指'缝隙'。即使在最黑暗的裂缝中，也能开出花朵；即使在最深的痛苦里，爱也能找到生长的缝隙。"
信封里还有一把小钥匙，标签上写着"私人盒子"。
林未转向第三个盒子，心跳如雷。这个盒子比前两个小，但更精致，锁也更复杂。小钥匙插入时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盒子里只有三样东西：一个U盘，一封信，和一个小玻璃瓶，瓶子里装着某种淡黄色的粉末。
信上的日期是姜惟去世前一天：
"我最爱的未：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请先深呼吸三次。我知道接下来的内容会伤害你，但有些真相我必须亲自告诉你，而不是让你从别人那里听说。
首先，U盘里是我最后一周录制的视频日记。当时我已经开始出现谵妄症状，说的话可能有些混乱，但我想让你看到最真实的我，而不是那些精心录制的告别视频。
其次，这个小瓶子里装的是我的骨灰。不是全部的，只是五克——刚好够做一枚戒指的分量。我知道这很病态，但我想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如果你愿意，可以把它做成饰品带在身边；如果不愿意，就撒在花店的后院，那里有我最爱的玫瑰。
现在，最难的部分来了。还记得我们大学时约定过的'五厘米原则'吗？说好无论多生气，争吵时都要保持五厘米距离，因为五厘米是拥抱开始的距离。
我违背了这个约定。七年前离开你时，我连五厘米的机会都没给你。这些年你一直在问为什么，现在我要告诉你最后一个，也是最残酷的真相。
确诊那天，医生告诉我病情已经发展到中期，最多还有十年寿命。但这不是最糟的——这种病会逐渐剥夺我的一切：行走、说话、吞咽，最后是呼吸。更可怕的是，它会影响认知功能，我会忘记你的名字，忘记我们的爱情，甚至可能变得暴躁易怒，伤害最爱的人。
我不能让你看到那个过程，未。我宁愿你记住那个在樱花树下朗诵诗歌的女孩，而不是病床上失禁、尖叫的怪物。所以我选择了最彻底的离开方式——让你恨我。
是的，我故意让你以为我变心去了英国，因为我知道只有恨能让你快速走出来。那些年我通过父亲偷偷关注你，看到你从痛苦到振作，从振作到成功...这比任何止痛药都更能缓解我的疼痛。
原谅我的自私，未。我偷走了我们最后的七年，但换来了你不必目睹我腐烂的过程。这个交易，我认为值得。
现在，我的时间到了。视频日记会告诉你最后的日子真实的样子。看完后，你可以选择恨我，也可以选择原谅我。无论如何，我都已经得到了比想象中更多的爱。
永远爱你的惟"
信纸从林未手中飘落。他呆立在原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和钝痛，仿佛有人用勺子挖走了他的内脏。五年了，他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姜惟的离去，却原来连告别的真相都未曾完全了解。
地下室突然变得令人窒息。林未抓起所有东西冲上楼梯，直到撞进二楼的卫生间才停下。他跪在马桶前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胃里空空如也，就像他此刻被掏空的心脏。
水龙头开到最大，林未将脸埋进冰冷的水流中，希望借此冷却脑海中燃烧的画面：姜惟独自一人在病床上录制那些视频，明知自己即将失去一切尊严和记忆...
擦干脸后，他颤抖着将U盘插入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出现了姜惟最后日子的影像。与之前那些精心准备的告别视频不同，这些画面晃动模糊，背景是医院的病房。
第一段视频，姜惟还勉强能认出镜头："Day 1，未。医生说...我大概还有一周。我已经分不清今天是几号了，但苏雯说要坚持记录...万一你想看..."
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认不出来，右眼无法完全闭合，嘴角有不受控制的口水渗出。但她的眼神依然清明，带着一种决绝的勇气。
第三天的视频更加令人心碎。姜惟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一度对着镜头喊"妈妈"，然后又突然意识到什么，慌乱地解释："对不起，未，我有时候会搞混...刚才我以为你是..."
第七天，也是最后一段视频，只有17秒。姜惟已经无法说话，只是对着镜头微笑，然后用颤抖的手指比了一个"五"，再缓缓合拢成拳，贴在心脏位置——他们的"五厘米"约定。
视频突然结束，留下林未对着黑屏无声流泪。他现在明白了姜惟最后手势的含义——即使在意识模糊的边缘，她仍在遵守那个"五厘米"的承诺，仍在试图告诉他：爱从未离开。
夜幕降临，花店早已打烊。林未坐在姜惟曾经最爱的角落，面前摆着那瓶五克的骨灰和一枚他今天刚买的素圈银戒。工具整齐地排列在桌面上：镊子、胶水、一个小到可笑的勺子。
他的手指稳得出奇，小心地将那淡黄色的粉末倒入戒指内部的凹槽。五克，刚好填满那个小小的空间——不多不少，刚好是拥抱开始的距离。
当最后一粒骨灰安放完毕，林未用特制的胶水封存，然后将戒指缓缓戴在左手无名指上。银戒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与旁边那枚刻着"惟&未永恒"的对戒相得益彰。
"你错了，惟。"他轻声对空气说，"没有什么能让我恨你。不是七年前的离开，不是那些谎言，甚至不是这个...病态的礼物。"
窗外的风铃轻轻作响，仿佛在回应。林未走到窗前，望着满天繁星。某个瞬间，他仿佛看到姜惟站在街对面，穿着那条淡黄色连衣裙，对他微笑点头，就像多年前他们初遇时那样。
幻觉转瞬即逝，但戒指的重量真实地存在于他的手指上。五克的永恒，五厘米的距离，一段被死亡定格却未被终结的爱情。
第二天清晨，小雨推开花店门时，发现林未已经在那里了，正在整理一束白玫瑰。
"林哥，今天怎么这么早？"她好奇地问，然后注意到了他左手上的新戒指，"哇，好特别的戒指！里面那些金色的纹路是什么材质？"
林未微笑，轻轻抚摸戒指："是星星的碎片。"
他没有解释更多，只是将包好的花束递给小雨："能帮我送到老地址吗？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姜小姐的忌日？"小雨接过花束，突然恍然大悟，"难怪你每年今天都穿这件蓝色衬衫。"
林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确实是姜惟最喜欢的那件。习惯成自然，有些记忆已经融入血液，不需要刻意回想。
小雨离开后，他走到书桌前，打开一本新笔记本。五年了，他终于准备好写下那个一直逃避的故事——不是关于死亡和失去，而是关于五厘米的距离如何成为永恒的连结。
第一页，他工整地写下标题：《五厘米的永恒》。然后在扉页题词：
"给惟：
有些爱，成为骨血；
有些离别，只是换了一种陪伴。
我在这里，你在我指间，
五厘米，是拥抱开始的距离。
——你的未"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纸页上，银戒指反射出温暖的光晕。在另一个维度，或许姜惟正坐在她的花园里，读着这些文字，微笑如初。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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