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山的雾气在黄昏时分最浓。
齐鸾的马车行至山腰时,一轮血红的夕阳正卡在两峰之间,像被撕开的伤口。送嫁队伍拉成长线,在崎岖的山道上蜿蜒前行。侍卫的铠甲反射着暗沉的光,远远望去,如同一条缓慢流动的金属河流。
"前面有座破庙,歇歇脚!"领队太监尖声喊道。
春桃掀开车帘,看见雾气中若隐若现的建筑轮廓——是座荒废的二郎神庙,门楣上的漆早已剥落,唯有一块"显圣"匾额还勉强挂着,在风中吱呀作响。
"不......"齐鸾突然在车厢里蜷缩起来,手指死死攥住嫁衣前襟,"不去......"
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轻得几乎听不见。春桃正要安抚,却发现娘娘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庙门方向,瞳孔收缩成两个小黑点。
"娘娘别怕,只是歇脚。"春桃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很快就走。"
齐鸾却开始发抖。不是疯癫患者常见的狂躁,而是一种从骨髓里渗出的战栗,像是身体先于意识认出了什么。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座位下的木板,直到指甲翻裂,渗出细小的血珠。
"血......"她突然笑起来,将染血的手指举到眼前,"你看,像不像那天......"
春桃慌忙用帕子包住她的手。那天——刑场那天,娘娘也是这样抠着囚车木栏,指甲全折断了也不停。
随行女官送来晚膳:切成小块的炙肉,捣成泥的胡桃,还有一碗稀薄的粥。齐鸾安静地进食,乖顺得像个木偶。但当女官转身时,她突然将粥碗砸向庙门方向。粗陶碗在石阶上摔得粉碎,声响惊飞了檐下的乌鸦。
"晦气!"女官咒骂着,扬手要打。
春桃挡在中间:"夫人神志不清,您多担待......"
争执间,谁也没注意齐鸾已经溜下了马车。她赤足踩在碎瓷片上,却浑然不觉疼痛,径直向破庙走去。嫁衣拖在尘土中,金线绣的鸾凤沾了泥,像在垂死挣扎。
"拦住她!"
侍卫们冲上来时,齐鸾已经站在庙门前。暮色中,她的背影单薄得像张纸,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山风吹走。当第一个侍卫抓住她肩膀时,她突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
"昀——"
回声在山谷间来回碰撞,渐渐化作虚无。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包括那个侍卫。他的手悬在半空,不敢落下也不敢收回。
齐鸾缓缓转身。残阳的光从她背后照过来,给嫁衣镀上一层血色。她的脸藏在阴影里,唯有眼睛亮得骇人。
"你们听......"她竖起一根手指,"他在叫我。"
春桃真的侧耳听了。除了风声和隐约的鸦啼,什么也没有。
"夫人,回去吧。"她轻声哄道,"天要黑了。"
齐鸾摇头,突然提起裙摆冲进庙里。侍卫们慌忙追赶,却见她只是站在残破的神龛前,伸手抚摸那尊没了头的真君像。神像的肩膀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她的手指划过之处,露出底下斑驳的金漆。
"在这儿......"她喃喃自语,"他一直在这儿......"
领队太监终于不耐烦了:"绑起来!耽误了行程,周将军怪罪下来......"
侍卫们一拥而上。齐鸾没有反抗,任由他们用麻绳捆住自己的手腕。但当他们试图拖她离开时,她的双脚像生了根,死死钉在神龛前。
"再等等......"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就快来了。"
这句话像道咒语,让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山风突然静止,连乌鸦都不再鸣叫。在这诡异的寂静中,春桃真的听见了什么——是箫声!清越哀婉的调子,分明是《鹤冲霄》!
"你们听!"她脱口而出。
女官狠狠瞪她一眼:"哪有什么声音?"
但春桃确信自己没听错。那旋律越来越近,渐渐加入了琴音。不是焦尾琴的清亮,而是古琴的沉郁,与箫声缠绕在一起,像极了那些月夜冷宫里传出的合奏。
齐鸾笑了。她挣扎着向庙外跑去,绳索勒进皮肉也浑然不觉。侍卫们不得不架着她走,她的双脚在半空踢蹬,绣鞋掉了也不管,只是固执地望向某个方向。
"那边!"她喊道,"云雾里!"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山崖边的云雾正在翻涌,渐渐聚拢成一个人形。夕阳的余晖穿透水汽,给那轮廓镀上金边。恍惚间,似乎真有个身着百叠衣的身影立在云端,衣袂飘飘,恍若仙人。
"真君显灵了!"有个小侍卫扑通跪下。
领队太监脸色铁青:"胡说什么!那是山雾!"
但齐鸾已经听不见这些了。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云雾,嘴角慢慢扬起。那笑容纯净得像个少女,仿佛回到了初入真君庙的那天。
云雾中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百叠衣的褶皱在风中舒展,银线折射出七彩的光。那人微微侧首,露出半张模糊的脸——既像庙里的神像,又像陈昀,更像是某种糅合了神性与人性的存在。
"来了......"齐鸾轻声道,泪水滚落脸颊,"你来接我了......"
没有人敢动。连最凶狠的侍卫都松开了钳制,任她向前走去。齐鸾的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散这场幻梦。嫁衣上的鸾凤在暮色中闪闪发光,随着她的移动,仿佛要振翅高飞。
云雾中的身影朝她伸出手。这个动作如此熟悉——是陈昀每次夜访冷宫时的第一个动作,也是他在刑场上最后的姿势。
"我认得......"齐鸾的声音带着恍然大悟的喜悦,"这身百叠衣......"
是的,那件衣服上有血迹。银线吸收的鲜血在夕阳下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勾勒出星图的纹样。云雾翻涌间,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唯有那血迹始终鲜明,像是不灭的印记。
春桃突然明白了。这不是什么真君显圣,而是娘娘眼中看到的景象——她挚爱之人的灵魂,穿着赴死时的血衣,来接她了。
齐鸾已经走到悬崖边缘。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但她毫不在意,反而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那个幻影。
"娘娘不要!"春桃尖叫着扑上去。
就在她即将触及齐鸾的瞬间,山间突然响起钟声。不是破庙里残钟的嘶哑,而是清越悠远的梵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直接响在脑海里。
齐鸾回头看了一眼。那眼神让春桃永生难忘——清澈、明净,带着解脱的喜悦,哪有半分疯态?
"春桃,"她轻声说,"沧浪岛的石屋里......"
话未说完,她的身体突然前倾。春桃只来得及抓住一截嫁衣的袖子,布料却在她手中撕裂。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齐鸾坠向深渊,脸上仍带着那抹微笑。
奇怪的是,春桃分明看见,娘娘下落的过程中,有什么东西从她怀里飞了出来——是那管紫竹箫!箫身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竟没有随之下坠,而是悬浮了片刻,然后"嗖"地飞向云雾中的身影。
幻影接住了箫。在消失前的最后一刻,春桃看见他——或者说它——将箫凑到唇边。没有声音,但她确信自己听到了《鹤冲霄》的最后一个音符。
然后云雾散尽,幻影无踪,只剩下悬崖边断裂的绳索,和一件残破的嫁衣袖子。
领队太监瘫坐在地:"疯妇跳崖了......怎么向周将军交代......"
女官们乱作一团,有人提议下山搜寻,有人说就地伪造病逝。春桃却只是跪在崖边,望着深不见底的幽谷。
她知道找不到的。就像当年陈大人的心脏沉入水底,就像那件血染的百叠衣在刑场上显现星图,有些东西,一旦坠入命运的深渊,就再也不会回来。
暮色四合时,春桃偷偷溜回破庙。在神龛后的暗格里,她发现了一角杏黄色的纸——是齐鸾之前吞下的那种。上面用血写着几行小字:
"夜夜流光相皎洁,日日楼中到夕阳。
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
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字迹很新,像是刚写不久。但神龛上的灰尘积了至少半寸厚,根本不可能有人在此写字。
春桃将纸片收入怀中。转身时,她似乎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和着山风,消散在渐浓的夜色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