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嫁的马车轮轴发出枯木般的吱呀声。
齐鸾歪在绣墩上,指尖绕着发绳打转——那是用二十三根头发编的,每根都代表一次与陈昀的相会。车窗外,护城河的浊水泛着油光,倒映出扭曲的云影。
"夫人,用些蜜饯吧。"春桃捧着鎏金食盒,声音发颤。自从离开皇宫,她再不敢唤"娘娘"。
齐鸾盯着食盒上的鸾鸟纹样,突然伸手抠那鸟眼睛。鎏金剥落,露出底下灰黑的胎体。她吃吃笑起来,将金屑撒向窗外,像在举行某种仪式。
车队突然减速。前方传来喧哗声,夹杂着马匹不安的嘶鸣。春桃掀开车帘一角,看见几个孩童追着队伍跑,嘴里唱着俚俗的歌谣:"疯娘娘,嫁豺狼,红轿子,白幡扬......"
"放肆!"随行的侍卫挥鞭驱赶。
齐鸾却突然坐直了身体。她的鼻翼微微翕动,像是嗅到了什么。春桃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朱雀大街尽头,二郎真君庙的飞檐在暮色中挑起一道金边。
"不停庙。"领队太监尖声宣布,"圣谕明示,直出南门。"
但马车经过庙前石狮时,齐鸾猛地扑向车窗。她的动作太突然,以至于沉重的珠钗甩出去,砸在石狮缺耳的豁口上——正是三年前她第一次入庙时,轿夫不慎碰坏的位置。
"娘娘!"春桃失声惊呼。
齐鸾的十指死死扒住窗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的眼睛睁得极大,虹膜上倒映着庙门前的雾霭。在那团氤氲的灰白色里,似乎有什么只有她能看见的东西。
"停......停......"她喉咙里挤出嘶哑的音节,像是多年未用的琴弦突然被拨动。
领队太监不耐烦地摆手:"疯妇呓语,继续走!"
就在马车即将驶过庙门的刹那,暮钟响了。低沉的声音震得车帘微微颤动,也震落了齐鸾眼角的泪。她挣扎着将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嫁衣上的金凤被木框刮得羽毛凌乱。
春桃死命抱住她的腰:"娘娘不可!会摔着的!"
齐鸾的力气大得惊人。她挣脱春桃,手指伸向庙门方向,嘴唇颤抖着形成两个无声的字。春桃凑近了才辨出那是"昀"字——陈大人的名讳。
队伍最前头突然一阵骚动。有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拦在路中,高举着个脏兮兮的布包:"贵人行行好!赏件旧衣裳吧!"
侍卫正要驱赶,老乞丐却灵活地躲过鞭子,直冲到齐鸾马车前。春桃看清他手中布包的颜色时,倒抽一口冷气——那赫然是件染血的百叠衣!
"滚开!"太监尖叫道。
老乞丐充耳不闻,将布包往齐鸾方向一抛。衣物在半空展开,像片垂死的云。齐鸾伸出双手去接,却在触碰前一刻被春桃拽回车内。百叠衣飘落在尘土中,立刻被马蹄践踏。
"那是假的!"春桃贴着齐鸾耳朵急道,"真的在您嫁妆箱里......"
齐鸾突然安静下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那里慢慢浮现出几道月牙形的掐痕。
车队终于驶过真君庙。春桃偷偷回头,看见老乞丐拾起百叠衣抖了抖灰尘,然后对着马车方向深深一揖。夕阳给他的轮廓镀上血色的边,恍若庙里那些还愿的牌匾。
"夫人看什么呢?"随行女官冷冷地问。
春桃慌忙放下车帘:"没、没什么......"
齐鸾开始解自己的嫁衣。金线编织的鸾凤纹样在她指下扭曲变形,珍珠纽扣蹦跳着滚落车板。春桃手忙脚乱地阻拦,却发现娘娘并非要脱衣,而是在找什么。
"在......在......"齐鸾的指甲刮过衣料内衬,发出细碎的声响。
春桃突然明白过来。她悄悄从袖中取出个小布包:"娘娘找这个?"
那是今早收拾嫁妆时,她偷偷从箱底取出的——陈昀用过的青瓷茶杯。杯底还留着淡褐色的茶渍,是他常喝的庐山云雾。
齐鸾抢过茶杯,将它贴在脸颊上轻轻摩挲。杯沿有个小小的缺口,她伸出舌尖去舔,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某个人的气息。车窗外,真君庙的轮廓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暮色中。
"天要黑了。"女官提醒道,"前面驿站歇脚。"
驿站的老槐树下拴着几匹军马。齐鸾被扶下车时,其中一匹突然扬起前蹄,发出凄厉的嘶鸣。马夫怎么都安抚不住,直到齐鸾走近,它竟奇迹般地安静下来,用湿润的鼻子轻触她的衣袖。
"怪事。"马夫嘀咕,"这畜生平日最烈......"
齐鸾的手抚过马鬃。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她的指尖从马鞍袋里勾出个东西——是半张被雨水泡软的纸,上面画着星图残片。她将纸片塞进口中,咀嚼两下咽了下去。
"夫人不可!"春桃想阻拦已经晚了。
晚膳时,女官特意给齐鸾安排了单独的房间。饭菜很丰盛,却透着股诡异的精致——每道菜都切成小块,没有骨头,没有硬壳,连鱼都剔了刺。
"周将军吩咐的。"女官意味深长地说,"怕夫人......伤着自己。"
齐鸾安静地进食,像个被操纵的木偶。但当女官转身时,她突然将筷子插进发髻,轻轻一转。藏在里面的纸片飘落下来——是母亲塞给她的残页。她迅速将它塞进袜筒,连春桃都没察觉。
入夜后,春桃发现齐鸾不见了。
她找遍驿站每个角落,最终在马厩里发现了娘娘。齐鸾蜷缩在干草堆上,怀里抱着那匹烈马的前蹄。月光透过棚顶的缝隙照下来,在她脸上画出斑驳的光纹。
"娘娘,回去睡吧。"春桃轻声哄道。
齐鸾摇头,手指在马蹄铁上划着什么。春桃凑近看,发现那是个残缺的星图,与娘娘每日在冷宫墙上刻的一模一样。
"明日还要赶路......"
齐鸾突然抬头。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吓人:"沧浪。"这是离开皇宫后,她说出的第一个清晰词汇。
春桃愣住了。她想起陈昀受刑前,阿松侍卫咽气时也说过这个词。当时血沫堵住了他的喉咙,后半句没能说完。
马儿打了个响鼻,温热的气息喷在齐鸾脸上。她露出入宫以来最明媚的笑容,仿佛面前站着的是位故人。
"回......去......"她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像从血肉里挖出来的。
春桃不知该如何接话。远处传来守夜人的梆子声,齐鸾立刻又变回那副痴傻模样,任她搀扶着回房。
经过驿站天井时,一阵风吹落了齐鸾的发簪。青丝散开的瞬间,春桃看见她后颈上有道新鲜的伤口——细长的,像是被什么利器划的。伤口组成一个奇怪的符号,看起来像是"昀"字的变体。
"娘娘这是......"
齐鸾捂住她的嘴,摇了摇头。月光下,她的眼神清明如初离宫那日,哪有半分疯态?
回到房中,齐鸾从袜筒取出那张残页,借着烛光示意春桃同看。纸上除了"夜夜流光相皎洁",还有几个极小的字,需对着光才能看清:
"石屋藏金锁。"
春桃刚想问什么意思,齐鸾已经将纸片吞了下去。她咀嚼的样子让春桃想起冷宫里那些吞食信纸的日子——每张纸上都有陈昀的字迹。
"睡吧。"齐鸾突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明日过二郎山。"
这是她第一次说完整的句子。春桃又惊又喜,却见娘娘已经闭上眼睛,睫毛在脸上投下蝶翅般的阴影。
窗外,一弯新月悬在真君庙的方向。恍惚间,春桃似乎听见了箫声,像是《鹤冲霄》的调子。但当她推开窗,却只看见军马不安地踏着蹄子,和守夜侍卫昏昏欲睡的背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