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到冷宫那日,檐下的冰棱正在滴水。
齐鸾坐在窗前,用折断的指甲在窗棂上划着星图。自从刑场归来,她每天都要重划一遍,划到指尖出血也不停。春桃试着阻拦,却被她咬伤了手。
"娘娘接旨——"
太监尖细的嗓音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齐鸾头也不抬,继续划着她的星图。宣旨太监皱了皱眉,径自展开黄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贵妃齐氏,受人蒙蔽,神志不清。朕念其侍奉多年,特赦死罪,赐婚镇远将军周毅......"
春桃手中的药碗"咣当"掉在地上。周毅是谁?是那个年过五旬、在边疆杀了三任妻子的煞星?是那个脸上有蜈蚣状刀疤的武夫?
"......赐嫁妆百抬,即日启程。钦此。"
太监合上圣旨时,齐鸾突然抬头。有那么一瞬间,春桃觉得娘娘的眼神清明得可怕,但转瞬又恢复了混沌。她痴痴笑着,用沾血的手指在星图上添了一颗新的星星。
"娘娘,谢恩啊!"春桃小声提醒。
齐鸾却站起身,径直走到宣旨太监面前,伸手去摸他腰间挂着的玉坠——那是个二郎真君像。太监吓得后退两步,她却已经失去兴趣,转而去摆弄自己编的发绳。
"疯得不轻。"太监对随行的女官嘀咕,"也好,周将军不挑。"
尚宫局的人午后就来了,带着绫罗绸缎和珠宝匣子。她们要给废妃量体裁衣,准备嫁妆。齐鸾安静得像个布偶,任她们摆弄。当尚宫女史展开那件正红嫁衣时,春桃忍不住哭了——按制,再嫁妇人只能用浅红或粉红。
"哭什么?"女史冷笑,"这是圣上特意吩咐的,彰显天恩浩荡。"
齐鸾突然抓起妆台上的剪刀。众人惊呼着后退,却见她只是剪下自己一绺头发,塞进了嫁衣的袖袋。女史们面面相觑,最终决定装作没看见。
"凤冠要镶东珠十二颗。"首席女史翻着册子,"鸾鸟的眼睛用红宝石......"
"娘娘喜欢青玉。"春桃忍不住插嘴。
女史狠狠瞪了她一眼:"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议论御赐之物?"
齐鸾坐在铜镜前,看着她们争吵。镜中人的嘴角微微上扬,像个旁观闹剧的看客。她悄悄从袖中摸出一颗珊瑚珠——刑场上陈昀给她的最后一颗,放进嘴里含着。
三日后,齐夫人获准入宫。
老太太瘦得脱了形,走路需要两个丫鬟搀扶。看见女儿穿着嫁衣坐在镜前,她浑浊的眼里立刻涌出泪水。
"阿鸾......"
齐鸾没有回头,继续用簪子蘸胭脂,在眉心画着奇怪的图案——像是星图的一部分。齐夫人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个锦囊,塞进嫁妆箱的夹层。
"娘给你带了鹅梨帐中香。"她强作欢颜,"你小时候最爱......"
话未说完,齐鸾突然转身,将胭脂涂在母亲脸上。鲜红的痕迹划过皱纹,像道血淋淋的伤口。齐夫人再也撑不住,搂着女儿嚎啕大哭。奇怪的是,齐鸾竟乖乖任她抱着,甚至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如同母亲安抚婴孩。
"夫人,该走了。"女官小声催促,"圣谕只准半个时辰。"
齐夫人临走前,突然掰开女儿的手,往她掌心塞了片薄如蝉翼的纸。齐鸾蜷起手指,将那纸片藏进了发髻。
嫁衣完工那日,尚宫局派了八个宫女来为齐鸾试装。她们议论着周将军的种种传闻——如何一刀砍下叛军首领的头颅,如何在帐中掐死不听话的侍妾。齐鸾安静地站着,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腰身再收一寸。"首席女史比划着,"周将军喜欢纤腰。"
春桃再也忍不住:"娘娘每日只进半碗粥,已经......"
"多嘴!"女史一耳光甩过来,"记住你的身份!"
齐鸾突然抓住女史的手腕。她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掐进对方肉里。女史痛呼出声,她却只是盯着那腕上的金镯——与陈昀赴刑那日,监刑官戴的一模一样。
"娘娘饶命!"女史终于害怕了。
齐鸾松开手,继续对着铜镜发呆。女史们再不敢多话,匆匆完工就退下了。春桃这才发现,娘娘的掌心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血,正顺着嫁衣上的金线缓缓流淌。
夜深人静时,齐鸾从发髻中取出母亲给的纸片。借着月光,她看清那是一角残页,上面是陈昀的字迹:
"夜夜流光相皎洁......"
她将纸片含在舌下,如同含着最后的解药。窗外开始下雨,雨滴敲打着窗棂上未完成的星图,像谁在轻轻叩门。
启程前夜,皇帝突然派大太监送来一份"添妆"——是真君庙的几件旧物:陈昀常翻的《华严经》,他用过的青瓷茶具,还有那件没来得及销毁的百叠衣。
"圣上说了,既是娘娘心爱之物,不妨带上。"大太监笑得意味深长,"周将军最是大度。"
齐鸾正用银簪挑灯芯,闻言手一抖,火苗窜起老高。在跳跃的光影中,她仿佛看见陈昀站在墙角,素白的法衣上血迹斑斑。再定睛看时,那里只有叠好的嫁衣。
"娘娘可要谢恩?"大太监提醒。
齐鸾突然笑了。她抓起那本《华严经》,一页页撕下来投入火盆。火舌卷过墨迹,将陈昀曾经写下的批注吞没。大太监想阻拦,却被她眼中的疯狂吓退。
"疯了......果然疯了......"他嘀咕着退下。
春桃收拾灰烬时,发现有几页没烧尽。她偷偷藏起一角,上面依稀可辨"沧浪"二字。
天蒙蒙亮时,送嫁的队伍到了宫门外。齐鸾穿着正红嫁衣,头戴十二东珠凤冠,像个精致的人偶被扶上马车。春桃作为陪嫁丫鬟跟在车旁,听见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
"听说疯得认不得人了......"
"周将军专治疯病,前头几个不都......"
车帘突然掀起。齐鸾探出头,望着皇宫的方向。朝阳给她的侧脸镀上金边,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美得惊心动魄。有那么一瞬间,春桃觉得娘娘的眼神清明如初。
"娘娘?"
齐鸾已经缩回车内。马车启动时,她开始哼一首奇怪的曲子,像是《鹤冲霄》的变调。春桃听着听着,突然泪流满面——那是陈昀常弹的旋律。
送嫁队伍缓缓驶过朱雀大街。齐鸾在车里拆了凤冠,将东珠一颗颗抠下来,塞进嫁衣的暗袋。当车队经过真君庙时,她突然剧烈颤抖起来,手指死死抠住窗框。
"停一下。"领队的太监突然吩咐,"圣上有旨,许娘娘......许夫人进香告别。"
春桃搀扶齐鸾下车时,发现她的手冷得像冰。庙里的住持早已候在阶前,看见齐鸾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悲悯。
"娘娘......夫人请随贫僧来。"
他引着齐鸾来到偏殿。那里供着新塑的二郎真君像,宝相庄严,眉目却与陈昀有七分相似。齐鸾站在神龛前,突然伸手去摸神像的脸。
"不可!"住持慌忙阻拦。
齐鸾已经收回手,指尖沾了一点金粉。她将手指含入口中,露出入宫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甜的吗?"春桃小声问。
回答她的是住持的叹息:"金粉里掺了蜂蜜......陈大人从前总说,神佛该是甜的。"
回马车时,齐鸾的脚步轻快了许多。她甚至自己撩起裙摆,不让朱砂沾上嫁衣。春桃正想松口气,却见娘娘从袖中抖出个东西——是那角写着"沧浪"的残页。
风起时,纸片如蝴蝶般飞向庙宇飞檐,消失在晨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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