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劈开云层的刹那,锦觅撞开暖阁的门,赤足踩在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上。冰凉的触感从脚底窜上脊梁,却压不住她眼底翻涌的惊涛。润玉攥着燎原君呈上的玉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枚羊脂玉雕琢的芙蓉佩,正是她嫁入天宫时爹爹送的嫁妆,内侧还刻着“觅”字的篆文。
“这女仙长什么模样?”润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雨水顺着他发梢滴落,砸在玉佩上,竟似渗开一抹淡红。燎原君伏在地上,声音带着惶恐:“回陛下,那女仙面容尽毁,唯有这玉佩……”
“毁了?”锦觅猛地抓住燎原君的衣领,指甲几乎嵌进他甲胄的缝隙,“怎么毁的?是仙术灼伤还是利器所伤?”她脑海中又闪过零碎的画面:忘川水蒸腾的白雾里,有女子的哭喊在回荡,还有一柄玉簪刺入掌心的剧痛。
邝露突然尖叫着捂住耳朵,踉跄着撞向廊柱。她蓝裙上的雪燕浆已干涸成灰白,像极了女仙尸体上凝结的霜。润玉转身扶住她时,锦觅看见他袖中滑落的玉匣——那支“忆清露”玉簪正滚落在地,簪头的昙花药珠竟渗出几滴血色,在雨水中晕开诡异的纹路。
“是你做的,对不对?”锦觅指着邝露,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当年我难产时,你趁乱换了我的佩玉,还……”她突然说不出话来,心口的刺痛让她弯下腰,咳出的血滴在玉簪旁,竟与药珠的血色融为一体。
润玉瞳孔骤缩,一把将锦觅抱起来,却被她狠狠推开。她捡起地上的玉簪,簪尖的血珠滴在掌心,突然闪过一段清晰的记忆:生产那日,忘川水倒灌璇玑宫,邝露扶着她躲进密室,却在她喝下安胎药时,袖口滑落一枚刻着“露”字的银锁。而门外,润玉正与旭凤激烈争执,他的声音穿透水幕:“她若有不测,我便让这九重天陪葬!”
“原来你早就知道!”锦觅指着润玉,泪水混着雨水滑落,“你知道邝露调换了我的佩玉,知道她想假死脱身,甚至知道……”她顿住了,因为她看见润玉眼中翻涌的不是惊慌,而是深不见底的悲伤,“知道那具尸体,根本不是我。”
邝露突然发出一阵凄厉的笑,她扯开衣领,露出心口一道狰狞的疤痕:“娘娘说得对,那尸体是我找的替死鬼!可当年若不是你非要去忘川寻旭凤,若不是你……”她的话被润玉厉声打断:“够了!带她下去!”
仙侍们架起癫狂的邝露时,她突然挣脱开来,扑向锦觅:“你以为陛下真的爱你吗?他爱的不过是你身上的花神血脉!当年你难产濒死,是他求花界圣医取了你的心头血,才保住小殿下,可他却骗你说……”
“住口!”润玉的掌风劈在邝露喉间,她猛地咳出一口血,眼中却闪过一丝诡异的快意。锦觅握着玉簪的手剧烈颤抖,簪头的血珠突然爆发出刺目红光,将她卷入一片记忆的漩涡——
忘川河畔,她挺着孕肚追逐一只发光的萤火虫,却被黑影打晕。醒来时躺在润玉怀中,他正用玉簪划破自己的掌心,将血滴进她口中:“觅儿,别怕,我用半身修为换你醒来,从此你的记忆里,只有我们的好。”而不远处,邝露正将她的佩玉系在一具女仙尸体上,尸体手腕上,戴着旭凤送她的红珊瑚手链。
“所以你抹去了我的记忆,”锦觅看着润玉,泪水模糊了视线,“抹去我发现你用我的血救你自己的事,抹去邝露帮你掩盖真相的事,甚至抹去……”她想起昏迷前最后一幕,润玉抱着她站在忘川边,河水中倒映着两具尸体,一具戴着她的佩玉,另一具……手腕上没有红珊瑚手链。
“另一具尸体是谁?”锦觅的声音轻得像风,却让润玉猛地后退半步。他望着她手中泣血的玉簪,眼中终于溢出绝望:“是……是我母神派来杀你的人。”
雨声突然变大,淹没了锦觅的抽气声。她想起簌离临终前的诅咒:“润玉,你若再用情爱算计他人,便与我一同沉入忘川!”原来当年簌离并未真正死去,她派杀手潜入璇玑宫,却误杀了替死的女仙,而润玉为了掩盖真相,竟用忆清露抹去了她所有记忆。
“所以小殿下……”锦觅抚上小腹,突然明白为何孩子总是体弱。润玉的血混着她的心头血,早已在胎中埋下隐患。邝露在旁发出嗬嗬的笑声:“娘娘现在知道了?陛下为了稳住天界,连自己的骨肉都能牺牲……”
“够了!”润玉挥袖震碎了廊下的石灯,火星溅在锦觅裙角,烧出焦黑的痕迹。他一步步走近,眼中是破碎的星河:“觅儿,我承认我用了手段,但我对你的心从未改变。只要你忘了这些,我们还能像从前一样……”
“像从前一样?”锦觅举起玉簪,簪尖的血珠滴在两人之间的水洼里,晕开如泣血的莲,“像从前一样,看着你用我的血巩固帝位,看着你默许邝露害死无辜仙娥,看着你……”她哽咽着说不下去,因为润玉突然跪了下来,雨水顺着他银白的发丝滑落,滴在她赤脚边。
“觅儿,”他仰望着她,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脆弱,“当年我若不那么做,你早已死在忘川。只要你肯留下,我愿以天帝之位换你一笑,愿……”
他的话被一声清亮的啼哭打断。离珠抱着襁褓从内殿跑出,惊慌失措地喊道:“娘娘!小殿下他……他身上的仙力正在消散!”
锦觅猛地回头,看见襁褓中婴儿的皮肤正泛起透明的光泽,像随时会化作光点散去。润玉冲过去抱住孩子,指尖颤抖着注入仙力,却只让那透明感蔓延得更快。
“是心头血的反噬……”清仙官颤抖着跪倒在地,“当年陛下用自身龙血混着娘娘心头血为药引,看似救了娘娘,却在小殿下体内埋下了……”
锦觅看着润玉抱着孩子仓皇无措的模样,又看看远处狂笑不止的邝露,再低头望见手中那支仍在泣血的玉簪。九重天上的雨越下越大,冲刷着宫墙上的血痕,却冲不散弥漫在璇玑宫上空的血腥与谎言。她突然想起爹爹说过的话:“觅儿,情之一字,伤人伤己,若不可得,便早早抽身。”
于是她抬起头,望向被雨水模糊的天际,轻轻说道:“润玉,我们合离吧。”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忘川方向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一道血色光柱冲破云层,直抵璇玑宫。锦觅看见光柱中浮现出簌离扭曲的脸,她凄厉地笑着:“润玉!你终究还是步了我的后尘!”
而润玉抱着渐渐透明的孩子,望着锦觅决绝的眼神,终于明白,他用谎言筑起的天宫,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在真相的暴雨中,轰然倒塌。
第六章 合离书断尘缘尽 血色咒起忘川翻
锦觅的话音刚落,怀中的襁褓突然爆发出刺目的白光。婴儿的啼哭戛然而止,透明的肌肤下浮现出细密的裂纹,像极了润玉掌心那道用龙血刻下的护心咒。润玉猛地将孩子护在胸口,指腹抚过那些裂纹,仙力注入的瞬间,孩子竟化作万千光点,顺着雨幕飘向忘川方向。
“不——!”润玉的嘶吼震碎了殿角的风铃,铜铃落地时滚出一道血痕,蜿蜒着指向锦觅手中的玉簪。那簪头的昙花已彻底被血色浸透,花瓣簌簌掉落,露出花蕊中一枚细小的咒文——正是簌 离当年刻在润玉龙尾上的噬心咒。
“原来从你用我心头血的那一刻起,诅咒就已生效。”锦觅望着光点消散的方向,泪水混着血珠滑落,“你用谎言堆砌的一切,都不过是加速了这场毁灭。”她想起爹爹临终前给的锦囊,里面只有一片枯萎的霜花,如今才明白,那是警示她莫要重蹈花神覆辙的预兆。
邝露突然挣脱仙侍的束缚,扑到润玉面前,扯开他的衣襟露出心口——那里有道与她如出一辙的疤痕,只是更深更狰狞。“陛下为了引开噬心咒,将半道咒文渡到了我身上!”她咳出的血滴在润玉龙袍上,晕开如红梅绽放,“当年他若不用娘娘的心头血,你们母子都会死在簌 离的咒下!”
润玉猛地捂住邝露的嘴,眼中是焚尽一切的绝望:“够了!你以为说这些,她就会信吗?”他看着锦觅后退的脚步,突然笑了起来,笑声混着雨声,凄厉得像忘川的夜枭,“觅儿,你以为旭凤就真的干净吗?当年你在忘川被袭击,是谁提前撤走了守护仙将?又是谁……”
“住口!”锦觅将玉簪狠狠掷在地上,簪身碎裂的刹那,无数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入脑海——旭凤在忘川河畔徘徊的背影、他偷偷放在璇玑宫门口的凤凰花、还有他得知她“死讯”时,在栖梧宫烧尽所有战旗的火光。原来润玉抹去的,不止是他算计的真相,还有旭凤默默守护的痕迹。
血色光柱突然剧烈震动,簌 离的身影从光柱中踏出,她周身缠绕着忘川水鬼,每走一步,宫砖上便生出黑色的曼陀罗。“润玉,你终究还是让她知道了真相。”她的指尖划过锦觅的脸颊,冰凉的触感让锦觅打了个寒颤,“当年我被太微剜去龙角时,你也是这样躲在暗处,如今报应循环,你说可笑不可笑?”
润玉将锦觅护在身后,龙尾在暴雨中骤然展开,银白的鳞片上爬满黑色咒纹:“母神,此事与觅儿无关,要罚便罚我一人!”簌 离却笑得更凄厉:“罚?我要你们一起沉入忘川,永世不得超生!”她挥手召出忘川水,瞬间淹没了璇玑宫的台阶,水中浮现出无数怨魂的脸,全是当年被润玉掩盖真相而死的仙娥。
锦觅望着那些怨魂,突然想起爹爹教她的花界禁术——以心头血为引,可焚尽一切虚妄。她悄悄咬破舌尖,将血滴在掌心中,低声念咒时,掌心竟开出一朵燃烧的霜花。“润玉,你用谎言困住我,可真心若被玷污,便再也回不去了。”她将霜花推向簌 离,火焰触及忘川水的刹那,竟烧出一条通往殿外的路。
“觅儿,别走!”润玉伸手去抓,却被簌 离用咒文缠住。邝露突然扑到他身前,以身体挡住噬心咒的反噬,她望着锦觅的背影,眼中竟含着泪:“娘娘,去寻真正对你好的人吧……”话音未落,她心口的疤痕突然炸开,化作一道血光缠住簌 离。
锦觅赤脚跑在燃烧的宫砖上,身后是润玉撕心裂肺的呼喊,身前是忘川方向透来的微光。她想起与润玉初见时,他在栖梧宫喂她吃的那颗甜石榴,想起他为她在璇玑宫种满的昙花,可这些美好都被谎言蛀空,只剩下苦涩的内核。
当她跑出璇玑宫时,正看见旭凤提着琉璃净火赶来,火光映着他惊惶的脸:“觅儿!你没事……”他的话突然顿住,因为看见她身后追来的簌 离,以及她掌心那朵即将熄灭的霜花。
“旭凤,帮我个忙。”锦觅将霜花递到他手中,“替我烧了那道合离书。”她说着,从袖中取出早已写好的锦帕,上面用胭脂写着“锦玉缘尽,各生欢喜”八个字。
旭凤看着她决绝的眼神,又看看她身后步步紧逼的血色咒文,最终点了点头。他将琉璃净火注入霜花,火焰瞬间包裹了合离书,灰烬飘向忘川时,簌 离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她周身的怨魂被火光净化,血色光柱也随之崩塌。
润玉挣脱咒文冲出来时,只看见合离书燃尽的最后一丝青烟。他望着锦觅走向旭凤的背影,龙尾上的咒纹突然全部爆发,银白的鳞片片片脱落,露出底下焦黑的血肉。“觅儿……”他喃喃着,突然咳出一大口血,溅在旭凤为锦觅撑起的火伞上,像一幅破碎的画。
锦觅没有回头,任由旭凤将她护在怀中。她望着九重天上被血色染透的云层,想起润玉曾说要为她摘尽星河,可如今这片星空下,只剩下谎言的残骸和无法回头的诀别。忘川水在远处翻涌,似乎在嘲笑这一场用爱为名的算计,最终只换来两败俱伤的结局。
而她知道,从说出“合离”二字的那一刻起,她与润玉之间,便如那燃尽的合离书般,再无一丝牵连。从此山高水远,各走各路,只是不知在某个午夜梦回时,他是否会想起,曾有个叫锦觅的女子,在他用谎言构筑的天宫里,爱过一场,也痛过一场,最终选择了在血色咒文中,走向属于自己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