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隐秘的、只做熟客生意的清吧。灯光昏黄温暖,爵士乐低回流淌,隔绝了外界的喧嚣。空气里弥漫着威士忌的醇香和雪茄的淡雅。
黎簇推门而入时,吴邪已经坐在最角落的卡座里。桌上没有温吞的茶,只有两杯琥珀色的单一麦芽威士忌,冰块在杯中发出细微的轻响。灯光柔和地洒在吴邪身上,他穿着简单的深色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没有刻意模仿关根的冷硬,也没有吴老板标志性的温吞笑意。他仅仅是坐在那里,眼神沉静,像一泓经过沉淀的深潭,映着杯中酒液和昏黄的光晕。
黎簇的脚步顿了一下。眼前的吴邪,和他记忆中任何一个“版本”都不同。不是沙漠里燃烧的疯子,不是喜来眠门口温吞的壳,也不是新月饭店上惊鸿一瞥的“关根再现”。这是一种奇异的融合,一种经历过撕裂、挣扎,最终沉淀下来的……真实。
他走过去,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皮革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没点茶。”吴邪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久违的松弛感,却也透着清晰的沙哑。他推了一杯酒到黎簇面前。“你说重新认识。我想,得有点诚意。”他拿起自己那杯,轻轻碰了碰黎簇的杯壁,发出一声清脆的“叮”。“敬…重新认识。也敬…不演戏。”
黎簇看着杯中晃动的液体,又抬眼看向吴邪。那双眼睛,不再刻意伪装平静或锐利,坦然地迎着他的审视,里面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卸下重担的疲惫,有等待审判的紧张,有孤注一掷的坦诚,还有……沉淀下来的、无需言说的厚重。
黎簇端起酒杯,冰凉的杯壁激得他指尖微颤。他没有碰杯,只是看着吴邪,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试探:“张海客…更像他。”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吴邪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关节微微泛白。他垂下眼睫,看着杯中琥珀色的漩涡,嘴角扯动了一下,那弧度带着自嘲,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是,他更像。”吴邪的声音低沉下去,承认得异常平静。“他像的是…关根最锋利、最不近人情的那把刀。纯粹,高效,目的明确,没有那么多…累赘的感情负担。”他抬起眼,目光重新锁住黎簇,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嫉妒,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和沉重的疲惫,“你喜欢那样的,对吧?干净利落,目标明确,不会像我这样…懦弱逃避,又纠缠不清。”
黎簇的心像是被狠狠拧了一把。吴邪的直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他确实曾迷恋张海客身上那种纯粹属于“关根”的、不带情感拖累的锋利感。那是他执念的具象化。
“他是很好。”黎簇的声音有些干涩,他避开了吴邪的目光,低头抿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带来灼烧感,也带来一丝勇气。“够强,够狠,也够…简单。跟他在一起,目标清晰,不用猜,不会…”他顿了顿,艰难地吐出那个字,“…疼。”
那个“疼”字,像淬了冰的针,扎在吴邪心上。他猛地灌了一大口酒,烈酒灼烧着食道,也灼烧着翻涌的情绪。酒杯重重地顿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疼…”吴邪低声重复着,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着刀片。他抬起头,眼中第一次在黎簇面前,清晰地翻涌起深沉的痛楚和压抑多年的委屈,那不再是刻意扮演的关根式暴戾,而是属于吴邪本身的、被长久压抑的伤痕。“黎簇,你有没有想过,你刻在骨头缝里的那个关根…他本身就是最疼的那把刀?”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破碎的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抠出来的:“他把你敲碎,又把你接起来,把你当诱饵,又把你护在身后…你以为那是什么?是爱?还是掌控欲发作?那是他自己也分不清的、一团乱麻的恐惧和…该死的责任!他把自己都烧着了,拿什么去给你不疼的未来?他只能推开你!用最蠢、最伤人的方式,以为那就是保护!”
吴邪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血丝蔓延,那份强装的平静彻底碎裂,露出了底下鲜血淋漓的内核:“是,我懦弱!我逃避!我他妈的搞砸了一切!我害怕承担不起你的命,更害怕…承担不起你那份不管不顾、能把我一起烧成灰烬的感情!我害怕…自己根本配不上!”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却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眼神直直刺入黎簇眼底:“现在你告诉我,张海客更好?因为他像那把纯粹的刀?因为他不会让你‘疼’?黎簇,你看清楚!你看清楚我!”他指着自己的心口,那里仿佛正在渗血,“我不是他!我变不成那把纯粹的刀!我吴邪就是一团浆糊!懦弱过,逃避过,现在想他妈的站起来,想弥补,想…爱你,用我这团浆糊一样、混着懦弱和狠劲、还有后知后觉的蠢样子来爱你!这很糟糕,我知道!但这才是我!一个被过去搞砸了、现在想努力拼凑起来、想站在你面前的…真实的吴邪!”
吴邪的爆发如同疾风骤雨,将黎簇彻底淋透。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情绪失控、痛苦嘶吼的男人。那些话语,像重锤砸开了他冰封的心防,也砸碎了他对“纯粹关根”的幻想滤镜。他看到了吴邪的痛苦,那痛苦如此真实,如此沉重,远比他记忆中关根那种带着毁灭感的锐利更让他心惊。
原来…关根的“狠”,从来不是一种酷炫的姿态,而是挣扎的副产品。原来…推开他,不是因为他是负担,而是因为吴邪自己也害怕被那份炽热烧成灰烬。原来…那个温吞的壳,是吴邪在废墟上给自己裹的止血布,笨拙又可怜。
黎簇的指尖冰凉,酒杯几乎握不住。他看着吴邪通红的眼眶,看着他因激动而颤抖的肩膀,看着他卸下所有伪装后那脆弱又执拗的真实。那份后知后觉的、被自己刻意忽视的爱意,混杂着迟来的理解和巨大的心疼,如同熔岩般在他胸腔里轰然爆发,冲垮了所有的怨恨和不甘。
“吴邪…”黎簇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椅子。他绕过桌子,在吴邪惊愕的目光中,一把抓住了他指着自己心口的手腕。那手腕冰凉,还在微微颤抖。
黎簇的力气很大,近乎蛮横地将吴邪拉了起来。四目相对,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眼中自己狼狈的倒影。
“谁他妈要你变成那把刀了?”黎簇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疯狂和委屈,“我恨你推开我!恨你装模作样!恨你说什么到此为止!可我从来没说过…我要的是那把刀!”
他另一只手猛地攥住吴邪的后颈,强迫他低下头,两人的额头重重地抵在一起。呼吸灼热地交织在一起。
“我要的是你!吴邪!”黎簇几乎是吼出来的,滚烫的泪水终于失控地冲出眼眶,砸在吴邪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水渍,“是你这个搞砸了一切的混蛋!是你这个懦弱又死犟的胆小鬼!是你这个…把自己搞成一团浆糊…还他妈的敢说爱我的蠢货!”
他用力摇晃着吴邪,像是要把这些年积压的委屈和痛苦都晃出来:“你以为‘关根’是什么?是我给自己找的借口!是我拿来恨你的理由!是我…是我他妈的不敢承认…我放不下的,从来就是你!是那个在沙漠里把我骨头敲断又接起来的你!是那个在喜来眠门口温吞得让我想吐的你!是那个笨拙地给我发情报、偷偷订咖啡座、像个老妈子一样塞胃药的你!是现在这个…一团糟的、真实的、敢对着我吼的吴邪!”
黎簇的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他用力地、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却抹不去汹涌的泪水。他盯着吴邪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的狂喜,以及同样汹涌的泪光。
“疼…就疼吧!”黎簇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也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和解脱,“反正…从你把我拖进沙漠那天起,我就没不疼过!吴邪,我认了!我他妈认栽了!你这团浆糊…我接住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黎簇猛地吻了上去。那不是轻柔的试探,而是带着积压了太久的绝望、愤怒、委屈和…失而复得的狂喜的掠夺。咸涩的泪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唇齿间是威士忌的辛辣和泪水的咸苦,是压抑了太久的爱恨纠缠终于找到的宣泄口。
吴邪在最初的震惊后,几乎是瞬间反客为主。他不再压抑,不再扮演。他用力地回吻着,手臂死死地箍住黎簇的腰,像是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弥补这些年错过的所有温度。他的吻同样带着疯狂,带着痛楚,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失而复得的珍重。他不再是“关根”,也不再是“吴老板”,他只是吴邪,一个终于被爱人接住的、一团糟却无比真实的吴邪。
这个吻,无关技巧,只有最原始、最激烈的情绪碰撞和灵魂的确认。仿佛要将彼此这些年错过的、误解的、伤害的,都在这唇齿厮磨中焚烧殆尽,只留下最赤裸、最滚烫的真实。
昏黄的灯光笼罩着角落卡座里紧紧相拥、激烈拥吻的两人。爵士乐依旧低回,威士忌的冰块在杯中悄然融化。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疏离和试探,而是浓烈到化不开的爱恨交织与终于破土而出的、带着血腥味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