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南大的银杏大道在秋阳下铺开一地碎金。安小夕抱着几本厚厚的《中学物理教学法》走下图书馆台阶，远远就看见林墨斜倚在一棵粗壮的银杏树干上，白衬衫袖口随意挽起，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正专注地对着速写本勾勒着什么。阳光穿过金黄的叶片，在他身上跳跃，褪去了高中时的冷峻孤僻，多了几分属于建筑系学子的艺术气息和大学男生的明朗。

“等很久了？”安小夕小跑过去，带起几片翻飞的落叶。

林墨合上速写本，自然地接过她怀里的书，沉甸甸的。“刚到。在看这棵树的枝干结构，想着怎么用到新设计里。”他指了指头顶繁复交错的树枝，“像不像一个天然的穹顶？”

安小夕抬头，眯着眼笑：“在建筑生眼里，万物皆可建模，是吧？”她注意到他眼下淡淡的青色，“又熬夜了？”

“赶一个社区活动中心的方案，快收尾了。”林墨揉了揉眉心，语气却带着兴奋，“这次想把绿色建筑和适老化设计结合得更紧密些。”

两人并肩走在熙攘的校园里。物理师范专业的安小夕和建筑系的林墨，成了南大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一个温婉知性，带着未来教师的亲和力；一个清俊挺拔，眉宇间沉淀着设计者的专注。他们分享着不同的专业世界——安小夕吐槽《量子力学》的艰深，林墨就给她画薛定谔的猫在拓扑空间里的可能性分布图；林墨为复杂的建筑结构力学头疼时，安小夕就用最基础的杠杆原理和受力分析帮他拆解难点。

“物理是万物的基础，”安小夕曾得意地说，“包括你那些漂亮的房子！”

“而教育是点亮这些基础的火种。”林墨笑着回应，把剥好的橘子塞进她手里。

平衡学业与爱情，是大学给他们上的第一课。林墨赶图时，安小夕就在他旁边安静地备课或批改家教学生的作业，只在深夜递上一杯温热的牛奶；安小夕周末要去郊区中学支教，林墨就骑着单车送她到校门口，回来时顺便在菜市场买好两人份的食材，笨拙地照着手机食谱尝试新菜。狭小的出租屋里，常常弥漫着饭菜香、墨线香和书本纸张的气息，交织成平凡却温暖的烟火气。

变化也在悄然发生。高中时那个独来独往、沉默寡言的“冰山学霸”，在大学自由宽松的氛围和安小夕的感染下，渐渐融化了坚冰。他开始尝试参加建筑系的读书会，虽然发言不多；在安小夕的“威逼利诱”下，加入了旨在为偏远地区设计低成本校舍的公益社团“筑梦社”。

“林墨，这次‘未来之光’全国大学生建筑设计大赛，你必须报名！”社团里热情似火的学姐拍着他的设计方案，“你这个‘乡村记忆图书馆’的概念太棒了！把废弃粮仓改造，融合当地夯土技艺和现代采光技术，既有情怀又有创新！”

林墨却有些犹豫。大赛级别高，竞争激烈，他怕投入太多时间却颗粒无收。

“试试嘛！”安小夕鼓励他，眼睛亮晶晶的，“大不了我陪你熬通宵，给你煮最难喝但据说能提神的苦丁茶！”

林墨被她逗笑，最终在报名表上签了名。然而，创意很快遇到了瓶颈。如何让这个图书馆不仅仅是一个容器，更能成为激活乡村记忆、连接村民情感的“精神场域”？他对着草图枯坐了几天，毫无进展。

一个周末，安小夕从支教学校回来，兴奋地跟林墨分享：“今天给孩子们讲光的反射和漫反射，用凹凸不平的土墙和镜子做实验，他们一下子就懂了！而且我发现，村里老祠堂那些斑驳的墙面，在不同的光线角度下，会浮现出特别有故事感的阴影，像在无声地讲述过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林墨脑中仿佛有电光闪过！“光…故事感…记忆…”他猛地抓住安小夕的手，“小夕！物理光学！可以用物理光学来营造空间氛围，承载记忆叙事！”

灵感如泉涌。林墨熬了几个通宵，在安小夕物理知识的启发下，大胆地将复杂的导光管系统、可控反射面与老粮仓原有的结构结合。设计图上，光线被精心引导，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角度，穿过特意保留的旧木窗棂，投射在夯土墙面上，形成变幻的光影图案——那是根据村民口述历史复原的耕作场景、节庆仪式…光，成了讲述者，空间成了流动的史诗。他在设计说明中写道：“让物理的光，照亮人文的记忆。”

就在林墨为大赛决赛冲刺时，安小夕也迎来了挑战——全校师范生教学技能大赛。

“我…我还是算了吧。”安小夕看着报名通知，打起了退堂鼓，“那么多研究生学长学姐参加呢…”

“当初是谁在物理竞赛决赛前，差点在实验室哭鼻子，最后还拿了第三名？”林墨放下丁字尺，走到她面前，双手捧起她的脸，直视着她的眼睛，“安老师，拿出你当初瞪着我抢作业本的气势来。”

为了支持安小夕，林墨再次化身“手工达人”。这次，他利用建筑模型材料和电路知识，设计制作了一个精巧的“电磁感应现象动态演示教具”。透明的亚克力外壳内，线圈、磁铁、LED灯带布局精巧，通过手摇发电机或简单的电池组，可以清晰动态地展示磁生电、电生磁以及涡电流等各种现象，视觉效果直观又震撼。

“天啊！这太棒了！”安小夕试用后惊喜万分，“比课本上的静态图强一百倍！”

比赛当天，安小夕站在讲台上，面对评委和模拟学生，起初还有些紧张。但当林墨制作的教具在她手中流畅地演示出神奇的电磁世界，当她看到台下“学生们”好奇而专注的眼神时，教师的使命感油然而生，紧张感被自信取代。她的讲解深入浅出，结合教具，把抽象的物理原理变得生动有趣。特别是讲到涡电流时，教具中飞速旋转的金属盘在磁场中因涡流发热而微微泛红，再配合她引导性的提问，瞬间点燃了课堂氛围。

最终，安小夕凭借扎实的功底、创新的教学方法和那个惊艳全场的教具，一举夺得教学技能大赛的冠军！领奖台上，她捧着奖杯，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后排那个用力鼓掌、笑得比她还开心的身影。她知道，这个奖杯，有一半属于那个在出租屋小台灯下，为她锯木头、焊电路、熬红眼睛的男孩。

寒假回家，气氛与往年截然不同。林教授依旧话不多，但餐桌上不再只有物理学术动态，偶尔也会问一句林墨学业如何，或者安小夕实习的感受。虽然依旧生硬，却不再是命令式的审查。

一天，林墨在书房帮父亲整理旧书，不小心碰掉了一个相框。他弯腰去捡，发现相框背后藏着一把小巧的黄铜钥匙。鬼使神差地，他看向书桌玻璃板下压着的母亲照片——那把钥匙就放在照片旁边。

心跳加速。林墨犹豫片刻，最终鼓起勇气，用那把钥匙打开了父亲书桌最底层那个上了锁的抽屉。

抽屉里没有他预想中的文件或贵重物品，只有一沓用牛皮纸仔细包裹、保存完好的图纸和素描本。他颤抖着手打开——是母亲的手稿！那些父亲口中早已被“烧毁”的设计！线条温柔流畅，充满了对生活细节的洞察和对美的追求。在图纸的空白处，还有母亲娟秀的笔记，记录着灵感的来源和对家的构想。

更让林墨眼眶发热的，是抽屉另一角的东西：几张泛黄的幼儿园涂鸦画着歪歪扭扭的房子、小学手工课上做的简陋木屋模型、初中美术课的透视练习作业、高中时他偷偷画的建筑速写，有几张还被父亲撕碎过，又被小心地拼贴复原…甚至还有一张，是他当年被父亲摔碎的、准备送给安小夕的第一个小模型的“遗照”！

原来，父亲并非铁石心肠。他愤怒地摧毁，却又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一片一片，笨拙地拾起、收藏。他锁住的不是儿子的“不务正业”，而是自己无法面对的矛盾与愧疚，是对亡妻未竟梦想的复杂心绪，以及…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儿子天赋的悄然认可。

林墨轻轻抚摸着那些承载着时光印记的纸张和模型碎片，泪水无声滑落。他将一切小心翼翼地复原，锁好抽屉，把钥匙放回母亲照片旁。走出书房时，他看见父亲正站在客厅的窗边，背对着他，望着窗外萧瑟的冬景，背影显得有些佝偻和孤独。

林墨没有说什么，只是走过去，默默地给父亲的茶杯续上了热水。林教授身体微微一震，没有回头，但林墨清晰地看到，父亲放在窗台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坚冰，正在无声的暖流下，缓慢而持续地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