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的铃声响起,整个教学楼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书本、试卷像雪片一样从窗户飞洒而下。安小夕走出考场,阳光有些刺眼,她眯起眼睛,在喧闹沸腾的人群中,下意识地寻找那个身影。
没有找到。
毕业晚会定在三天后的晚上。礼堂被装饰得流光溢彩,空气里弥漫着青春即将散场的兴奋与淡淡的离愁。安小夕穿着一条简单的浅蓝色连衣裙,和陈悦坐在角落。她看着舞池里旋转的身影,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门口。
“他会不会不来?”陈悦小声问。关于林墨和他父亲的争执,安小夕只告诉了她大概。
安小夕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搅着裙角:“不知道。” 自从那个雨夜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说过话。她交还了草稿本,袒露了心意,然后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再无回音。她把所有的不确定和思念都埋进了最后冲刺的高考复习里。
晚会过半,气氛正酣。安小夕起身想去拿杯饮料,刚走到长桌旁,整个礼堂的灯光突然暗了下来,只留下一束追光缓缓扫过人群。舒缓的华尔兹舞曲响起。
“下面是自由邀舞时间!”主持人热情洋溢地宣布。
人群微微骚动,男生们开始寻找自己的舞伴。安小夕端起橙汁,正准备退回角落,一个身影穿过摇曳的光影,径直走到了她面前。
时间仿佛凝固了。
林墨穿着一件熨帖的白衬衫,头发梳理得比平时整齐,露出光洁的额头。他看起来清瘦了些,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坚定。整个礼堂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聚焦到了他们身上。窃窃私语声像涟漪般扩散开。
安小夕的心跳骤然停止,又疯狂地擂动起来,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端着杯子的手僵在半空。
林墨在她面前站定,无视了周围所有的目光。他微微欠身,向她伸出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音乐:
“安小夕,能请你跳支舞吗?”
礼堂里瞬间安静了几分。无数道目光带着惊讶、好奇、探究投射过来。安小夕感觉脸颊滚烫,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她看着林墨伸出的手,那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微微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所有的委屈、等待、不确定,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勇气。她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杯子轻轻放在桌上,然后,把自己的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薄薄的茧,坚定地握住了她。
追光灯适时地笼罩了他们。林墨另一只手轻轻扶上她的腰,动作略显生涩,却无比珍重。安小夕将另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音乐流淌,他带着她滑入舞池。
世界仿佛缩小到只有他们两个人。灯光在旋转,人影在模糊,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声,合着音乐的节拍。林墨跳得并不熟练,偶尔会踩到她的脚尖,他会立刻紧张地低声道歉。
“没关系。”安小夕轻声说,抬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灯光落在他深邃的眼眸里,像坠入了星河。她看到了紧张,看到了决心,也看到了一种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近乎脆弱的光。
“我…”林墨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我带你去个地方。”
一曲终了,掌声响起。林墨没有松开她的手,反而握得更紧,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拉着她快步走出了喧嚣的礼堂。
初夏的夜风带着花香。林墨拉着安小夕一路小跑,穿过安静的校园小径,最终停在那片熟悉的樱花林。花期已过,绿叶葱茏,月光透过枝叶洒下细碎的光斑。这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林墨松开她的手,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东西。
“这个,”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给你。”
安小夕接过,一层层拆开牛皮纸。里面是一叠保存得极好的图纸——各种建筑的设计草图,线条流畅,细节丰富,充满奇思妙想。她认出这些都是从那本旧草稿本上撕下来的、画着她名字缩写的草图!他竟然都小心地保存了下来,重新整理过!
在图纸的最下面,压着一个素白的信封。
安小夕的心跳得快要冲出胸膛。她颤抖着手指打开信封,抽出一张折叠的信纸。熟悉的、刚劲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
“安小夕:
展信佳。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高考已经结束。无论结果如何,我们终于可以暂时喘口气,也终于可以…说一些一直没勇气说的话。
雨夜那天,你问我为什么躲着你。你说得对,是因为我父亲,但更深的原因,是我自己的懦弱。我怕连累你,怕让你看到我连自己的梦想都守护不了的狼狈样子。他撕碎的不仅是模型,更是我试图证明自己也能‘拥有’些什么的微薄勇气——包括拥有你的资格。
你说我的梦想不是垃圾,你的心意也不是。这句话像一束光,刺破了我给自己画下的牢笼。我开始问自己:如果连争取都不敢,我凭什么怨恨命运?凭什么怨恨我父亲替我选择的人生?
这些图纸,是我破碎的梦想,也是我心底从未熄灭的火种。它们每一张旁边都写着‘AXX.’,因为从开学第三周,你在物理办公室瞪着眼睛从我手里抢作业本开始,你就和这些建筑一起,成了我最隐秘、最珍视的向往。
安小夕,我喜欢你。不是‘顺手’帮忙,不是‘刚好’遇见。是看到你在图书馆啃难题时皱起的眉头会想帮你抚平,是知道你生日后偷偷量了图书馆尺寸熬了三个通宵,是明明感冒头疼却贪恋你带来的姜茶的温度,是在返程大巴上你靠着我睡着时,希望那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我知道我父亲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但我决定不再绕开他,也不再推开你。我想报考南大的建筑系,这是我从小的梦想。我也知道,你一直想读师范,当一名物理老师。南大的物理师范专业也很好。
安小夕,你愿意…和我一起试试看吗?试着去争取我们想要的未来?
林墨”
月光下,安小夕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她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林墨紧张而期待的眼神,像等待审判的孩子。
她深吸一口气,将信纸连同图纸紧紧按在心口,然后上前一步,踮起脚尖,用尽所有的勇气和温柔,吻上了他的脸颊。
林墨浑身一僵,随即巨大的喜悦像潮水般淹没了他。他小心翼翼地、试探般地伸出手臂,将安小夕轻轻拥入怀中。她的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能听到他心脏狂野而有力的跳动。这个拥抱笨拙、生疏,却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惜和无尽的勇气。
“我愿意。”她的声音闷在他的衬衫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却无比清晰,“林墨,我们一起。”
暑假的第一个周末,安小夕站在林墨家那扇深棕色的防盗门前,紧张得手心冒汗。林墨握着她的手,感觉到她的颤抖,用力捏了捏:“别怕,有我。”
门开了。林教授站在门口,依旧是那副严肃刻板的样子,目光锐利地扫过两人交握的手,最后落在安小夕脸上,眉头紧锁。
“爸,这是安小夕。”林墨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林教授没说话,侧身让他们进去。客厅里气氛凝重。安小夕鼓起勇气将带来的水果放在茶几上:“林叔叔好。”
林教授没有回应,目光转向林墨:“高考结束了,该收心准备强基计划的校测了。清华物理系的材料我已经……”
“爸,”林墨打断他,拉着安小夕在沙发上坐下,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和一个精心制作的建筑模型——不再是微缩景观,而是一个现代化的体育馆设计,“我不打算报清华物理系,也不会参加强基计划。”
林教授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你说什么?”
“我想读建筑。”林墨直视着父亲的眼睛,没有丝毫退缩。他打开文件夹,里面不仅有他多年积累的设计草图,还有详细的未来五年规划、国内外顶尖建筑院校的资料分析、建筑行业的现状和发展前景报告,甚至还有一份他利用暑假时间做的小型社区改造概念方案。“这是我的职业规划书。建筑不是玩物丧志,它是融合了物理、数学、工程、艺术和人文的综合性学科。它能实实在在地改变人们的生活环境。我的物理和数学基础,会成为我在这个领域的优势,而不是束缚。”
林墨拿起那个体育馆模型:“就像这个设计,它的穹顶结构需要精确的力学计算,内部空间利用需要物理光学知识来优化自然采光,这难道不是物理的应用吗?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去实现…实现妈妈曾经想实现的东西。”他最后一句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住口!别提你妈!”林教授猛地一拍茶几,茶杯震得哐当响,脸色铁青,“她就是因为沉迷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才…”
“才怎样?”一个沉稳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
三人愕然回头,只见李老师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手里拿着一个旧相框。他走进来,无视林教授难看的脸色,将相框轻轻放在茶几上。
照片有些泛黄,上面是年轻的李老师和一位笑容温婉、眉眼间与林墨有几分相似的女子,背景是南大的建筑系系馆大门。照片下方有一行娟秀的小字:“与师兄李建明摄于毕业设计展前”。
“林教授,”李老师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晓雯(林墨母亲的名字)当年的毕业设计,是导师最看好的作品之一。她不是不切实际,她只是…还没来得及发光。”
他看着震惊的林墨和安小夕,目光最后落在脸色苍白的林教授身上:“您这些年,不是在完成晓雯的遗愿,您是在用物理的枷锁,惩罚她‘过早离开’的‘错误’,也惩罚着林墨。您折断的不是玩物,是鹰的翅膀,是晓雯留给这孩子最珍贵的礼物——对美的感知力和创造的勇气。”
李老师拿起那个体育馆模型,手指抚过流畅的线条:“老林,你看看这个。这天赋,这灵气,像谁?你真的忍心,再亲手把它砸碎一次吗?”
客厅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林教授死死盯着相框里妻子年轻灿烂的笑脸,又看向儿子手中那个充满生命力的模型,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林墨脸上——那张酷似亡妻的脸上,此刻写满了从未有过的倔强和恳求。
林教授的肩膀仿佛瞬间垮塌了下去,他颓然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捂住脸。良久,一声压抑的、近乎呜咽的叹息从他指缝中溢出。他抬起头,眼圈泛红,目光复杂地看着林墨,又看看安小夕,最终,疲惫地挥了挥手。
“路…是你自己选的。”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松动,“以后…别后悔就行。”
没有支持,但也没有再反对。这已经是这个固执的父亲,在巨大的冲击和沉重的回忆面前,能给出的最大让步。
林墨紧紧握住安小夕的手,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泪光和无尽的希望。漫长的寒冬,终于在这一刻,裂开了第一道通往春天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