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初冬的第一场雪迟迟未落，空气却一天比一天冷得刺骨。安小夕裹紧了围巾，目光习惯性地投向通往实验楼的小路——空空荡荡。这已经是林墨“消失”的第七天。

自从省赛结束，那个在校门口被父亲带走的傍晚之后，林墨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不再出现在图书馆的老位置，不再参与放学后的自主招生小组讨论，甚至在走廊上远远看见她，也会立刻转身拐进最近的教室。

“他是不是在躲你啊？”陈悦小心翼翼地问，看着安小夕一天比一天黯淡的眼神。

“可能...他父亲管得严吧。”安小夕低头搅着碗里的汤，食不知味。她想起林教授冰冷的眼神和那句“别在外面浪费时间”，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她试过在放学时“偶遇”。提前十分钟守在高二（1）班后门，却只看到林墨背着书包，目不斜视地从另一个楼梯口快速离开；她试过把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黑伞放在他班级的窗台上，第二天伞原封不动地出现在失物招领处，标签上写着“无人认领”；她甚至鼓起勇气，在物理课后追上去问一道难题，他却只生硬地丢下一句“问李老师吧”，脚步快得像在逃离。

疏远像一道无形的冰墙，将安小夕隔绝在外。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是因为省赛她只拿了二等奖，让他失望了？还是因为他父亲觉得她这个普通班的女生，根本不配和他儿子来往？

委屈和难过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晚自习时，她翻开物理课本，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在“电磁感应”那一章的夹缝里，藏着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是她反复练习过无数遍才写下的六个字：“林墨，我喜欢你”。

她无数次想把它塞进他的书包，或者夹在他的笔记本里。可每次鼓起勇气，看到他冷漠疏离的背影，那点勇气就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掉。她只能把纸条抽出来，揉成一团，过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展开、抚平，再夹回书里。纸的边缘已经起了毛边，像她此刻的心情。

周五的大扫除，安小夕被分到整理物理实验室的储物柜。她心不在焉地擦拭着蒙尘的仪器，角落里一个被遗弃的旧草稿本引起了她的注意。本子很厚，封面是普通的牛皮纸，边角卷起磨损得厉害。她随手翻开，熟悉的字迹和线条瞬间攫住了她的呼吸。

是林墨的草稿本。不知何时遗落在这里的。

前面几页还正常，是密密麻麻的物理公式和演算过程。但从中间开始，一切都变了。公式的间隙、页面的空白处，甚至覆盖在计算过程之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精细的建筑草图——旋转楼梯的透视，哥特式教堂的尖顶，江南水乡的廊桥……笔触流畅，充满灵气。

而真正让安小夕心脏狂跳，几乎握不住本子的，是那些无处不在的、小小的字迹。它们像藤蔓一样缠绕在建筑的梁柱之间，填满窗户的空白，甚至爬上了飞檐斗拱。

“AXX.”

“AXX.”

“AXX.”

无数个“AXX.”，用铅笔写的，钢笔描的，有些工整，有些潦草，像是无意识间的涂鸦，又像是某种虔诚的刻写。她颤抖着手指翻到本子的最后几页，那里几乎没有了物理公式的痕迹，只剩下一个反复描绘的图书馆微缩模型草图——正是他送她的生日礼物！在模型的基座旁边，同样写满了“AXX.”。

安小夕猛地翻回本子的第一页，寻找日期。在扉页的角落，她找到了一个几乎被磨损殆尽的铅笔字迹：

“9月12日”

开学第三周。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甜蜜和酸楚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滴落在粗糙的纸页上，晕开了某个“AXX.”的墨迹。原来那么早，那么早！在她还懵懂无知，甚至对他有些抵触的时候，这个沉默寡言的男孩，就已经把他的心事，藏在了无人知晓的角落，藏在了物理公式的缝隙里，藏在了他无法宣之于口的梦想旁边！

他不是不喜欢她，不是觉得她不够好。他是在用尽全力推开她，因为他背负着更沉重的东西！那个被父亲撕毁的模型，不仅仅是一件物品，更是他小心翼翼呵护的、无法见光的梦想和对她的心意！

安小夕把草稿本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易碎的珍宝。她必须见到他，现在，立刻！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冰冷的雨丝。安小夕不顾一切地冲出实验楼，奔向高二（1）班。放学铃刚响过，学生们鱼贯而出。她焦急地在人群中搜寻，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又疏离的背影，正撑着一把黑伞，快步走向校门。

“林墨！”她大声喊道，声音在雨声中有些破碎。

林墨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脚步却没有停，反而更快了。

安小夕追上去，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脸颊，冰冷刺骨，她却感觉不到。“林墨！你站住！”

他终于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握着伞柄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安小夕冲到他面前，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挣扎和痛苦。“为什么？”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从怀里拿出那本被雨水打湿了边缘的旧草稿本，“为什么要躲着我？是因为这个吗？因为你在草稿本上画满了建筑，写满了我的名字缩写？是因为你父亲不允许你有除了物理以外的任何东西，包括我，是吗？”

林墨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死死盯着她手中的本子，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你说话啊！”安小夕的眼泪混着雨水流下，“你告诉我，你那天说的‘他撕了我所有的建筑模型’，是不是也包括…包括你对我的感觉？是不是在他眼里，我就像那些模型一样，都是阻碍你成为‘完美物理天才’的垃圾？”

“住口！”林墨突然爆发出一声低吼，像受伤的野兽。他猛地抓住安小夕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她吃痛，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痛苦和狂乱，“你懂什么？！你知道他把我锁在房间里，逼我烧掉那些画了整整三年的设计图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他把我熬夜拼好的、准备送给…送给你的第一个小模型，当着我的面摔得粉碎是什么感觉吗？！”

他喘着粗气，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滴落，滑过通红的眼眶：“他说那是玩物丧志！说我会像我妈一样…一样为了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毁了自己！”他的声音哽咽了，抓着安小夕的手微微颤抖，“安小夕，离我远点…离我远点才是对你好！我什么都给不了你，连…连一张画都不敢留…”

他猛地松开手，像是被烫到一样，转身就要冲进雨幕。

“林墨！”安小夕在他身后喊道，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你的梦想，不是垃圾！我的心意，也不是！”

林墨的脚步钉在了原地，雨水冲刷着他的背影，孤独而倔强。

安小夕走上前，把那个湿漉漉的草稿本，塞进他冰冷僵硬的手里，然后，她踮起脚尖，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

“那本物理书第173页夹缝里的纸条，上面写着：‘林墨，我喜欢你’。现在，你知道了。”

说完，她没有看他的反应，转身跑进了迷蒙的雨帘中，留下林墨独自站在原地，紧紧攥着那本承载了太多秘密和心事的草稿本，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冰冷的雨水砸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跳动，仿佛要挣脱所有无形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