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岁那年的夏天，空气里永远浮动着一种粘稠的甜香，像是被太阳晒化了的麦芽糖浆。蝉鸣一声叠着一声，在滚烫的梧桐树叶间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罩得人昏昏欲睡。可林晚的精神头儿却足得很，两条细细的麻花辫因为疯跑散开了大半，碎发汗津津地贴在红扑扑的额头上。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串刚从巷口老张头手里换来的糖葫芦——通体透亮，裹着厚厚一层晶亮的糖壳，顶端最大最圆的那颗山里红，在午后的阳光下骄傲地闪烁着琥珀般的光泽。

这，是她今天豁出去整整五张花花绿绿的贴纸，其中还有一张她珍藏已久、会变色的美人鱼！，才从老张头那个狡猾的老头子手里换来的“宝贝”。目的明确，用途神圣。

她迈开穿着塑料凉鞋的小短腿，啪嗒啪嗒，目标精准地冲向巷子深处那扇熟悉的朱漆院门。门虚掩着，她熟门熟路地用肩膀一顶就溜了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葡萄架投下一片清凉的阴影。阴影下，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襟危坐在一张对他来说明显过高的藤椅上，膝上摊开一本厚厚的书。阳光透过稀疏的葡萄叶，在他雪白的衬衫领口跳跃，映得他乌黑的头发泛着柔亮的光泽，长长的睫毛低垂着，专注得像一幅画。

江辰。林家隔壁那个永远干干净净、安安静静，说话比大人还像大人的小男孩。

林晚深吸一口气，带着一股风风火火的劲头冲到藤椅前，把那串承载着她“终身大事”的糖葫芦，不由分说地、几乎要戳到江辰挺翘的鼻尖上去。

“江辰！”她的声音又脆又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给！聘礼收好！”

江辰从书本上抬起头，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起，像是对眼前突然出现的“不明物体”和噪音源表示不满。他的目光在那串过分鲜艳、糖壳在阳光下几乎要流淌下来的糖葫芦上停留了一秒，随即落在林晚那张因为奔跑和兴奋而红得像苹果的脸上。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本能觉得麻烦的光芒。

“聘礼？”江辰的声音清凌凌的，带着六岁孩童不该有的平静和冷淡，像初春刚解冻的小溪水，凉凉的。

“对！”林晚用力点头，麻花辫跟着一甩，“我妈妈说了，收了聘礼，长大了就得娶我！喏，给你！最大最甜的这一串！我拿五张贴纸换的呢！”她特意强调着“五张”和“最大最甜”，试图增加这份“契约”的分量。

江辰那两道好看的眉毛拧得更紧了。他放下手里的书——林晚瞥了一眼封面，全是密密麻麻她不认识的符号，像一群扭来扭去的小蚂蚁——然后伸出干净得没有一丝泥垢的小手，不是去接那串诱人的糖葫芦，而是从摊开的书页里抽出了一张写满字的纸。那纸上同样爬满了林晚看不懂的“小蚂蚁”，还有好多奇怪的图形。

他把那张纸平摊在膝头的书本上，白皙的手指指向最上面一道被红笔圈出来的题目，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却清晰地盖过了恼人的蝉鸣：

“解出这道题，”他顿了顿，黑曜石般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林晚，“再做梦。”

“……”林晚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了。她看看那张写满“天书”的纸，再看看江辰那张没什么表情、但怎么看都透着一股“你是笨蛋”气息的脸，一股混合着委屈和被看扁的怒火“腾”地就冲上了头顶。

做梦？他说她在做梦？！

“江辰你……你欺负人！”林晚的小脸气鼓鼓的，像只炸了毛的小河豚。她瞪着那张可恶的奥数题纸，又看看自己手里精心准备的、此刻显得无比傻气的糖葫芦，一股强烈的、想要“反击”的冲动主宰了她的小脑袋瓜。

她眼珠骨碌碌一转，突然有了主意。不是嫌弃她看不懂题吗？不是觉得她在做梦吗？哼！

下一秒，在江辰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林晚猛地俯身，小嘴一张，啊呜一口，狠狠地咬在了糖葫芦最顶端那颗最大、最圆、糖壳最厚的山里红上！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响亮。厚厚的糖壳在林晚的小白牙下应声而裂，甜蜜的汁液混合着山楂的微酸瞬间在口腔里爆开。林晚鼓着腮帮子，像只囤食的小松鼠，一边用力咀嚼，一边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用沾满了亮晶晶糖渍的小嘴，含混不清地宣布：“哼！我才不做梦呢！糖葫芦……好吃！”

她飞快地咀嚼着，三两下就把那颗硕大的山楂囫囵吞了下去，然后，趁着江辰被这突如其来的、堪称野蛮的操作惊得微微睁大眼睛、似乎忘了反应的宝贵瞬间，林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那只刚刚抓过糖葫芦、同样变得黏糊糊的小手，一把抓起那张写满奥数题的纸！

“给你聘礼你不要！”林晚嘴里还塞着东西，声音含糊却气势汹汹，“那这个还给你！大笨蛋江辰！”

话音未落，她使出吃奶的劲儿，将那张轻飘飘的纸，“啪”地一声，狠狠拍在了江辰雪白、干净、一丝褶皱都没有的衬衫后背上！粘稠的糖渍和山楂红色的碎屑，瞬间在洁白的布料上晕开一片狼藉而醒目的印记。

做完这一切，林晚像只打赢了架的小公鸡，叉着腰，对着僵在藤椅上的江辰做了个大大的鬼脸：“略略略！你等着！长大我偏要嫁给你！气死你！”然后，不等江辰发作，她转身，撒开脚丫子，像一阵小旋风似的冲出了江家院子，只留下一串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和空气中残留的、嚣张又甜腻的山楂味。

院子里，蝉鸣似乎都停滞了一瞬。葡萄架的阴影下，江辰小小的身体彻底僵硬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后背传来的、湿漉漉又带着颗粒感的粘腻触感，还有那迅速扩散开的甜腻气味。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试图看到自己后背的“惨状”，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像一只笨拙的、试图扭头看自己尾巴的小猫。

几秒后，他放弃了。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精致小脸，第一次清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白皙的皮肤从耳根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蔓延开一片绯红，像打翻了朱砂。不是因为害羞，纯粹是气的。

他猛地从藤椅上跳下来，动作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暴躁，藤椅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呻吟。他试图伸手去够后背那张黏住的纸，但小胳膊显然不够长，努力了几次都徒劳无功，反而让那片粘腻的污迹在衬衫上蹭得更开。那点污渍像是一块滚烫的烙印，烫得他浑身不自在。

“林！晚！”这两个字几乎是从江辰的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六岁孩童所能表达出的最深刻的咬牙切齿。他攥紧了小拳头，狠狠地瞪着院门口的方向，仿佛那个罪魁祸首还站在那里叉着腰做鬼脸。

愤怒之余，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窘迫，悄然爬上心头。那丫头竟然用沾满口水和糖的手把他最讨厌的奥数题拍在了他背上！还是他今天刚换的新衬衫！

他气呼呼地在原地转了个圈，像只被踩了尾巴、又找不到敌人在哪的小兽。最终，他放弃了徒劳的挣扎，带着一身狼狈的糖渍和满腔无处发泄的怒火，以及那张牢牢黏在背上、仿佛在无声嘲笑着他的奥数题纸，脚步沉重地、一步一步挪回了屋里。那背影，倔强又委屈，像一个被强行玷污了的小小神明，第一次尝到了名为“林晚”的麻烦有多么的不可理喻和……粘人。

院子重归寂静，只有葡萄叶在微风中轻轻晃动。阳光透过叶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藤椅旁的地面上，静静躺着那根被啃掉一颗山楂、光秃秃的竹签，顶端残留的糖壳在阳光照射下，反射出一点细碎而固执的光芒，像某个小女孩没心没肺、却又异常执着的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