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同榕溪镇外那条日夜奔流的小河,裹挟着岸边的青草香、夏日蝉蜕的空壳和冬日凛冽的霜气,一路向前,呼啸而过,转眼便是十年。
榕溪一中的九月,天空是洗过般的湛蓝,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给崭新的教学楼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空气里浮动着新课本的油墨味、塑胶跑道的微呛气息,以及少年人身上蓬勃的、带着洗衣粉清香的汗味。巨大的高考光荣榜就矗立在教学楼入口最显眼的位置,红底金字,像一面宣告战场胜利的旌旗。榜首的位置,那个名字力压群雄,端端正正,不容置疑——江辰。总分后面跟着一串令人咂舌的数字,物理更是骇人听闻的满分。
榜前人潮涌动,刚入学的高一新生带着憧憬与敬畏仰望着这座“学神丰碑”,高二的学生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而高三的,则大多神色复杂,或艳羡,或叹息,或将其视为必须跨越的标杆。
在这片喧闹之中,一道身影逆着人流,目标明确地朝着光荣榜下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冲了过去。林晚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牛仔裤,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脑后高高扎起的马尾随着她奔跑的动作在阳光下划出利落的弧线。十年时光,褪去了她儿时的婴儿肥,显露出清晰秀气的下颌线条,那双眼睛却依旧明亮得惊人,像盛满了揉碎的星光,此刻更是燃烧着一种不管不顾的灼热。
“江辰!”
清脆的嗓音穿透嘈杂的人声,带着不容错辨的熟悉和一种近乎宣告的意味。
正微微仰头看着榜单的江辰闻声转过身。十六岁的少年,身形抽长,肩线已然有了青年的轮廓。简单的白色校服衬衫穿在他身上,干净得像初雪,领口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他线条流畅的侧脸,鼻梁高挺,薄唇微抿。他的目光沉静,看向林晚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仿佛在看一个……不太按常理出牌的干扰项。
林晚在他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刹住脚步,微微喘着气,脸颊因为奔跑和兴奋泛着健康的红晕。她仰着脸,目光毫不闪避地撞进江辰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笑容灿烂得晃眼,像骤然绽放的向日葵,带着某种宣告般的勇气。
“看见没?”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尖带着一点不容置疑的力道,点了点光荣榜上那个金光闪闪的名字,又点了点紧挨在江辰名字下方、一个同样引人注目但排名稍后的位置——林晚。“咱俩的名字又挨一块儿了!跟小时候一样!”
她的话语清脆响亮,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亲昵,瞬间吸引了周围无数道好奇探究的目光。窃窃私语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迅速荡开涟漪。
“哇,是林晚诶……”
“她胆子也太大了吧?就这么直接冲学神去了?”
“听说他俩从小就认识?林晚追着江辰跑好多年了……”
“啧啧,学神那张冰山脸,也就林晚敢往上凑……”
这些议论清晰地钻进耳朵,林晚却浑不在意,反而挺了挺胸膛,像是在享受某种特殊的荣光。她迎着江辰那仿佛能冻结空气的目光,非但没有退缩,反而上前了半步,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压低了声音,却用足以让附近竖起耳朵的人都能听清楚的音量,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问道:
“喂,大学霸,清华园和未名湖,”她顿了顿,眼睛亮得惊人,笑容狡黠又大胆,“咱们以后在哪个地方拍婚纱照呢?”
轰——!
仿佛一颗炸弹在光荣榜前炸开。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所有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道骤然瞪大的眼睛和倒吸冷气的声音。时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连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齐刷刷地聚焦在林晚和江辰身上,震惊、错愕、难以置信、看好戏的兴奋……种种情绪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这……这算是当众求婚?对象还是那个高不可攀、出了名不近人情的冰山学神江辰?林晚疯了吗?!
在这片死寂般的风暴中心,江辰的表情却像是结了冰的湖面。他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淡漠的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被冒犯的愠怒,也没有半分被表白的窘迫,平静得近乎冷酷。只有站在他对面的林晚,凭借着十年“死缠烂打”磨炼出的、对他每一丝微表情的精准捕捉,才能察觉到,他薄薄的唇线似乎比刚才抿紧了一毫米,握着志愿表边缘的指节,也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位学神会直接无视,或者冷冷丢下一句“无聊”转身就走时,江辰动了。
他抬起了眼。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清晰地映出林晚那张写满期待和挑衅的脸。他没有看周围任何一张震惊的面孔,目光径直落在林晚因为紧张或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胸口——那里,她捏着的、刚从班主任那里领到的、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大学志愿草表,露出了一角。
江辰伸出修长干净的手指。那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从容和压迫感,在无数道屏息的注视下,精准地、轻轻地捏住了那张薄薄的纸页边缘。
他没有回答林晚那个石破天惊的“婚纱照”问题。
他的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划过志愿表上林晚刚刚郑重写下的、墨迹未干的“清华大学”四个字。然后,那清冷的声音才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如同冰珠落玉盘:
“地方太小,”他的目光终于抬起,重新落在林晚骤然僵住的脸上,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装不下你的闹腾。”
说完,指尖微松,那张承载着林晚未来梦想的志愿表轻飘飘地落回她手中。他没有再多看林晚一眼,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转身,迈开长腿,穿过自动分开一条缝隙、依旧处于石化状态的人群,径直朝着教学楼走去。白色的衬衫背影挺拔而冷冽,在九月的骄阳下,隔绝了所有的喧嚣与热浪,留下一地破碎的少女心和嗡嗡作响的议论。
“天啊……装不下她的闹腾……”
“学神这拒绝……杀人诛心啊!”
“噗,虽然很惨,但莫名有点好笑怎么回事……”
“林晚这下脸丢大了……”
周围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重新涌起,带着同情、嘲笑、或是纯粹的看热闹。林晚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被江辰指尖“点评”过的志愿表,指关节捏得发白。脸上那灿烂的、带着孤勇的笑容一点点褪去,血色也仿佛随之抽离,只剩下一种被当众扒光了衣服般的难堪和滚烫。
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眼眶里瞬间涌上的酸涩。不能哭!绝对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哭!尤其是在那个混蛋江辰背后哭!
她猛地抬起头,狠狠瞪向那个即将消失在楼梯拐角的、冰冷决绝的背影,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只受伤却又倔强的小兽。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崩溃或者落荒而逃时,她突然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方向,不管不顾地大喊出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响亮得惊人:
“江辰!你等着瞧!清华园装不下,宇宙空间站我也给你闹腾进去!你躲到天涯海角也没用!”
喊完,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转身,拨开挡在身前看热闹的人群,低着头,像一颗出膛的炮弹,朝着与江辰相反的方向——操场边那排茂密的榕树林冲去。马尾辫在身后甩出一个倔强的弧度。
榕树林浓密的树冠遮蔽了大部分灼热的阳光,投下大片阴凉。林晚一口气冲到最深处,确认周围没人,才背靠着一棵虬结盘绕的老榕树树干,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滑坐下去。粗糙的树皮硌着后背,带来一点真实的痛感。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闷得发疼,刚才强撑的勇气和伪装的无所谓瞬间土崩瓦解。
难堪、委屈、还有一丝被戳破心思的狼狈……种种情绪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她低头,死死盯着手里那张志愿表。“清华大学”四个字依旧清晰,可旁边仿佛还残留着江辰指尖那冰冷的触感和他那句轻描淡写却字字诛心的评价——装不下你的闹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