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西藏自治区人民医院,十二楼,特护病房。落地窗正对着远处终年积雪的山脊,阳光落在木地板上,像给病房铺了一层薄金。
爱丽丝推门进来,薄荷绿的衣裙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长发被同色系发圈松松圈在脑后,耳侧几缕碎发闪着柔光。她把便当盒放在床头柜上,指尖先探了点滴调速器,确认滴速正常,才顺着输液管看向病床。
“还没醒?”她问,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动尘埃。
“没有。”零靠在床头,病号服领口露出锁骨,比三个月前更锋利。他目光落在逍遥脸上——那人安静得仿佛只是睡着。
爱丽丝俯身,用几乎气音的音量:“医生怎么说?这白发……真查不出问题?”
零沉默,眼神没离开逍遥。窗外有风掠过,吹得白帘鼓起,又落下。
……
“医生,我恋人他的白发是怎么回事?”
穿着白袍的中年人推了推眼镜,语气尽量平稳:“这个我们也没见过。目前能查到的——病人的身体状态,和九十岁高龄老人差不多。”
零眉梢猛地一跳,声音弯了一个度:“什么?”
“我们也很惊讶。”医生翻开报告,指节轻敲上面的数据,“病人明明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可器官衰竭程度……和衰老期一致。放心,暂时没有发现有引发老年病,我们会先设法让他苏醒。”
零垂下眼,眼底回忆起之前逍遥的种种行为,好似有了点答案。
……
“好啦,我不问。”爱丽丝直起身,把便当盒打开,热气带着姜葱香飘出来,“先吃饭。你才脱离观察期,瘦成这样,等他醒了,又该心疼。”
零终于收回视线,接过筷子。
爱丽丝佯装没察觉,把汤碗往他面前推了推:“山药排骨汤,补气血。喝完再添。”
她转身去调窗帘,阳光斜斜地落在逍遥的枕边,照得那缕白发微微泛金。
零低头喝汤,热气氤氲,掩住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红。
爱丽丝把窗帘别好,回身坐在床沿。
“艾伦、小黄、阿念还留在昆仑分站做收尾。”她面带微笑的浅浅言道,“薇薇安回新疆公司了,还是那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莉莉被接回国,呵哈哈,小黄哭了一路呢。”
零用没打点滴的左手捧着汤碗,指节在杯壁上来回摩挲:“嗯……”
“对了,”爱丽丝像是突然记起,“总部说我们可以先回成都。飞机下周就到。”
零抬眼,目光掠过病床上安静的人:“他还没醒。”
“老板亲口答应,会派有医疗仓的飞机,路上全程监护。”爱丽丝顿了顿,试探着问,“你怎么了?从早上就心神不宁的。”
零垂下睫毛,“公司应该会保密吧?”
“怎么啦?”爱丽丝凑近,“担心逍遥爷爷?”
零点点头:“他要是看到孙儿满头白发……又昏迷不醒,我怕老人家承受不住。”
爱丽丝轻轻叹了口气,伸手覆在零的手背上,温度透过皮肤传过去。
“那就先等逍遥醒了,再让他自己给爷爷打电话,这确实很难以让人接受,我们当时看见他时也十分恐惧。”
零沉默片刻,终于极轻地“嗯”了一声。
门被悄悄推开一条缝,小黄先探进半个脑袋,像只胆怯的小鹿。她瞄见零醒着,才轻手轻脚蹭到床尾,声音压得低低的:
“零哥,逍遥哥怎么样了呀?”
话还没说完,她已经不自觉靠到爱丽丝背上,两只手环在爱丽丝肩上,指尖冻得微红。爱丽丝手掌覆在她手背上,轻轻拍着,声音柔得像窗外化雪的风:“还在睡,不过生命体征很平稳,别担心。”
小黄吸了吸鼻子,点头,她偷偷瞄向逍遥,目光在他安静的面庞上停留几秒,又迅速垂下,睫毛湿漉漉地颤。
“外面冷,怎么不戴手套?”
小黄瘪嘴,小声嘟囔:“忘了……一心想过来看看。”
爱丽丝失笑,转身替她理好鬓边碎发,又拍了拍她肩:“去沙发那边坐,我给你倒杯热可可。”
小黄乖乖“嗯”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蹭到沙发旁。
零放在柜边上的手机亮了一下,他将饭盒放在柜上,将手机拿过来,是艾伦发过来的消息。
[有时间的话我们聊一下。]
……
烛火在水晶罩里轻轻摇晃,银餐具映着天花板繁复的浮雕,像一场被凝固的烟火。
零合上菜谱,指尖在皮质封面停留半秒,抬眼望向对面。艾伦端坐,背脊笔直,白色西装马甲熨得没有一丝褶皱,领口那枚蓝宝石领针闪着冷冽的光。
“你约我出来干什么?”零声音平静,像在问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
艾伦轻抿了一口红酒,放下杯,动作优雅得像量过尺寸:“难道我不能约你出来吗?”
他顿了顿,目光笔直地钉进零的眼底,忽然压低嗓音:“——你真的爱逍遥吗?”
零沉默。烛火在他钴蓝的瞳孔里跳动,映出一瞬即灭的波纹。良久,他开口,声音低而坦诚:“不能这么说。但,我确实喜欢他。说‘爱’……太不诚实了。”
话音落下,像一粒冰珠落进银盘,清脆、冷冽,却再无回音。艾伦指尖轻敲杯沿,节奏短促。窗外,城市灯火绵延,像一条无法回头的河。
艾伦轻笑,将高酒杯放下,刀叉轻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叮”。“那就是不爱哦,你看得很透彻嘛。”
零垂眼,“我很自私,你清楚的。”他的声音低而平稳,“我不信永恒。过十年、二十年、四十年,新鲜感会褪色,爱情会转淡,这是规律,不是悲观。”
“所以?”艾伦挑眉,蓝宝石领针映着烛火,那双宝石般的眼眸也闪出一点冷意。
“所以——”零抬眼,目光笔直撞进对方审视里,“你约我出来,就为了问这些无聊的定义?”
空气短暂静默。艾伦忽地弯唇,露出绅士面具下罕见的锋利:“不。我想确认——你若不会为‘永恒’押注,那当逍遥醒不过来时,你会不会毫不犹豫地抽身离开。”
零握紧杯脚,指节泛白,却没有立即回答。烛光在他钴蓝瞳仁里跳动。
艾伦的叹息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带着胜券在握的温度。“看,你还是在意。”他微微倾身,失望的表情做得像一场游戏,“至少——现在我还没有失去新鲜感。”
零晃了晃杯中酒,液面荡出一圈细小的漩涡。
“零~我可是等着你失去新鲜感。”艾伦拖长音调,像在念一句浪漫又恶毒的咒语。
“嗯?”零抬眼,声音短促,听不出情绪。
艾伦忽然收敛了笑意,指尖轻触杯沿,杯口撞上他的杯口发出清脆的“叮”——
“我也很在意你,零。”
烛火在这一刻轻轻跳动,映出两张同样平静、却同样暗藏波澜的脸。
倒计时,尚未开始,却已走向终点。
零把餐巾折成方正的小块,轻轻搁在餐盘边缘,动作优雅得近乎冷漠。
“抱歉,艾伦。”他抬眼,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我感觉你好像有些误会什么。那我回答你一句——我只是喜欢安静,并不意味着我愿意当谁的小白鼠,也不代表我热衷于自我毁灭。”
话音落下,他缓缓起身。举手投足间竟带出几分逍遥惯有的懒散与锋利。烛光映在他侧脸,像给一尊冰雕镀上了微弱的暖,却暖不透心底。
艾伦微微仰头,指尖仍悬在杯沿,目光追随着他,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我明白了。那么,祝你早日得到你想要的。”
零点头,算是回应,转身时背脊笔直,像一把收在鞘里的剑,锋芒不露,却无人敢忽视。
无论多少次见面,好像零的背影都是那般吸引人的目光,那是一种不予言喻的感觉,就像是证明着,一个在他骨头里或者灵魂里那无法改变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