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质(四)

尖叫声未落，舞台灯再度切换，冷白追光“唰”地打向中央。白金色三角钢琴前，艾伦优雅欠身，修长的指节悬在琴键上，像一把收拢的折刀。

“当——”

第一记重锤砸下，全场呼吸同时一紧，紧接着音符洪流倾泻。

观众席的小女生们彻底失控，捂嘴的、举手机的、小声尖叫的混成一片：“哇塞，那个钢琴看着就价值不菲。”

“法奇奥里（Fazioli），180万起，不愧是艾伦。”

最后一个和弦轰然收尾，艾伦起身，一只脚向前伸，微微俯身旋手行礼。台下瞬间炸成蜂巢——

“老外大帅哥！看这里！”

“艾伦，合影！”

“微信二维码，扫我！”

他刚步下台阶，便被里三层外三层包围。手机镜头雨后春笋般举起，跟明星见面会似的。

零目光越过人头攒动的漩涡，下意识投向最前排——

原本坐着逍遥的椅子，此刻空空荡荡。

零眉心微不可察地敛紧，掏出手机，点开置顶对话框——

［你人呢？］

消息发出，屏幕顶端迟迟没有出现“正在输入…”

舞台灯再次亮起，主持人高声报幕。

手机亮了一下，逍遥发过来的。

“在台上。”

几乎同一秒，全场灯灭，像有人一把掐断了喧嚣的喉咙。

黑暗里，只剩手机屏和闪闪的荧光棒还亮着。

蓦地，一道雪白追光劈下，直直打在舞台中央。

那里摆着一架年代久远的古筝，弦面泛着乌金光泽。逍遥坐在琴边，中式白色暗纹衬衫被灯打得近乎透明，马面裙的黑底龙纹随褶纹起伏，像云里探爪的龙。白发披散，没戴眼镜，耳麦闪着暖色，衬得那双灰眸分外冷清。

他指尖轻抚弦面，“铮——”一声试水，音响荡开，观众席的窃窃私语瞬间被掐灭。

“还有神仙？”

“那个白发的又是谁啊？好帅耶！”

“嘘——”

PPT适时亮起：青山水墨，竹林深处，一叶扁舟随波轻晃。水墨色随波涌到逍遥脚边，前奏落下。

声音清晰，高音处也不硬拔，反而轻扬。

琴声瑟瑟，仿佛讲述了一个人的平生。

台下的小黄瞬间化身人形打桩机，荧光棒抡得只剩残影：“啊啊啊——逍遥哥！妈爱你！！” 刚出口就被爱丽丝轮了巴掌。

爱丽丝一边稳手机一边笑出眼泪：“说什么呢。”

……

玄关的灯是暖的，照在逍遥雪白的鬓角上，却像落了一层薄霜。

他弯腰解开鞋带，指尖因用力而微不可察地颤，马面裙的玄色下摆扫过脚踝，发出极轻的窸窣声。

零站在走廊阴影里，看他弯背的那道弧线，于是走过去，一步、两步，鞋底踩在地板上无声，却像踩在自己心跳的鼓面上。

手臂环上去的时候，逍遥刚好直起身，他的背脊明显僵了一下，但很快放松，把整个重量往后靠。

“你不开心。”零的声音抵在他肩窝，不是问句，是陈述，像把温水倒进玻璃壶，壶底却沉着冰。

逍遥望着鞋柜上那排反光的鞋尖，只吐出两个字：“没有。”

零没再追问，两人就这么站着。

良久，逍遥抬起手，覆在零的手背上，指尖轻轻拍了拍，动作温柔：“我去洗澡啦。”

零松开他，手臂却滞在半空，像忘了回收的程序。

逍遥转身，风衣领口松垮，他低头，在零额前落了一个吻——蜻蜓点水，却带着潮气，像雪落在火炭上。

“阿零……”

声音低哑，尾音拖得极轻，仿佛怕惊动空气。

零整个人怔住——这是逍遥第一次，也是从未有过的称呼。

逍遥已侧身进了浴室，门阖上，锁舌“咔哒”轻响，把那句“阿零”关在门外，却重重落在零的心口。

零抬手，指尖碰了碰刚被吻过的额头——

那里还留着一点温意，灼得他灵魂生疼。

零坐在床上，脊背靠在床头，腰下垫着软枕，手机亮着光，屏幕停在桌面，没有任何应用。他的拇指在边框来回摩挲，像找不到入口的程序。

阳台门半掩，吹风机低沉的“嗡嗡”声透进来，混着偶尔掠过的夜风。逍遥背对室内，雪白的发丝被热风扬起，像细雪逆飘，半点不染夜色。

零抬眼，声音不高：“你从研究所出来，为什么不跟我说？”

吹风机的声音顿了半秒，又继续。

“……”

零把手机扣在膝上，屏幕自动熄灭。他盯着那道背影，喉结动了动，换了个更轻的语调：“公司的人……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没有。”

答得太快，像预设好的自动回复。零的眉心无声收紧，声音压得更低：“我认真的，比如有没有注射药剂，或者抽取血液样本——”

“真的没有。”逍遥关掉吹风机，终于回头。阳台灯把他的脸削成冷白，眼底那层灰像被水洗过，显出一种疲惫的透，“我很好。”

零掀开被子下床，拖鞋踩在微凉的地板上，一步一步走到阳台门口。

走到逍遥身后，取下他手中的吹风机。

热风重新响起，却比先前低了一档。雪白的发丝在指缝间翻飞，像干燥的芦苇，带着细微的磨砂感——没有动漫里的飘逸，也没有广告里的丝滑，是真实得近乎锋利的粗粝，触到掌心，像一场小型的风沙。

零的拇指轻轻拨开耳后的湿意，声音混在嗡鸣里，几乎被吹散：

“逍遥，有些事情我不想过问……知道真相，并不是一件很好的事。你能原谅我的自私吗？”

逍遥望着窗外交错的红绿灯，眼底被远光切成碎片。他的回答轻得像风漏过指缝：

“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自私自利。只是想要的多少与层次不一样。”

零没再开口，只把风口挪远，怕烫到他耳廓。最后一缕白发在指尖干了，像雪粒被阳光驯服，失去飞翔的力气。他关掉电源，插头“咔哒”一声弹离插板。

吹风机被放回柜面。

逍遥侧过头，雪发擦过零的腕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