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落胭跌跌撞撞行在覆满薄冰的宫道上,绣鞋早被雪水浸透,刺骨寒意顺着脚踝爬进骨髓,却不及心口万分之一的冷。月光在青石板上投下她佝偻的影子,像极了被踩碎的纸鸢,摇摇晃晃,随时要被夜风吹散。
转过九曲回廊时,御花园的腥甜气息扑面而来。前日还灼灼盛放的海棠、芍药,此刻全被骤雨打落在泥地里,花瓣被踩成暗红的碎末,混着污水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沈落胭盯着满地狼藉,喉咙里突然溢出一声笑——原来连花也同她一般,被践踏得不成模样…那些被顾承彻捧在掌心夸赞的“清雅风骨”,终究抵不过一场风雨,就像她自以为是的深情,在柳烟罗的裙裾下碎成齑粉。
枯枝间忽有黑影掠过,沈落胭猛地抬头,只见一只枯叶蝶从腐烂的花堆里振翅而起。它的翅膀与枯叶别无二致,却在掠过积水时,映出一抹刺目的金红——恰似柳烟罗鬓边那支衔珠步摇。沈落胭死死盯着那抹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残花上。嫉妒如同毒蛇,在胸腔里疯狂游走撕咬,她忽然想起昨夜柳烟罗踩着顾承彻心口旧疤时的娇笑,想起那男人甘愿用鲜血在她背上写“忠”字的痴狂。
“凭什么...”沈落胭踉跄着抓住廊柱,声音沙哑得像破了的风箱,“凭什么她能将他的灵魂碾成齑粉,而我连做替身的资格都没有?!”枯叶蝶突然折返,翅膀扫过她泪痕未干的脸颊,带着腐叶与血腥混杂的气息。沈落胭盯着那抹伪装成枯叶的蝶影,眼底燃起猩红的火——既然连枯叶都能披着华裳招摇过市,那她又何必守着这可笑的清高…
雪粒混着雨水砸在她苍白的脸上,沈落胭却感觉不到冷。她缓缓弯腰,从泥泞中拾起半朵残破的芍药,花瓣上的血珠不知是自己的还是花的。嫉妒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理智,她忽然笑出声来,笑声凄厉如夜枭。枯叶蝶在她头顶盘旋,翅尖的金红与她眸中杀意交相辉映,在这寒夜中,仇恨的种子已然破土而出。
沈落胭蜷缩在浣衣局后巷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怀中那卷泛黄的信笺。寒风卷着洗衣水的酸涩气息扑面而来,她却浑然不觉,耳中只回荡着方才从老宫人嘴里套出的话:“柳烟罗当年可是太子太傅的嫡女,与顾承彻曾有过婚约......”
是荒诞,也是宫中噩梦的开始——
那年冬夜的太液池结着暗青色的冰,柳烟罗赤足踩在琉璃砖上,金丝绣的广袖扫过鎏金烛台。她旋身时腕间玉镯相撞,脆响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寒鸦,却惊不醒高台上神色漠然的帝王。舞至高潮,水袖甩出银蛇般的弧光,她望着顾承彻苍白的脸,忽然想起三年前他在月下为她画眉,说要亲手为她绾起凤冠霞帔。
“好!”鼓乐骤停时,皇帝的酒杯重重砸在青玉案上,酒液溅湿了龙袍前襟的金线蟒纹,“这舞比端淑皇后(顾承彻生母,逝于血崩)当年更妙三分。”柳烟罗的指尖僵在半空,抬头望见顾承彻紧握的拳正簌簌发抖,指节泛着青白。殿外突然卷起狂风,吹得珠帘噼里啪啦撞向铜钩,烛火明明灭灭间,她看见帝王眼中跳动的欲望,如同深潭里蛰伏的兽。
“柳卿家既无婚约在身,今夜便留在椒房殿吧。”皇帝的话音未落,顾承彻已踉跄着撞翻矮几。青玉茶盏摔在她脚边,碎片割破脚踝,血珠渗进地砖缝隙,像极了她嫁衣上的红丝线。柳烟罗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寒风卷着雪灌进单薄的舞衣,将方才还炽热的肌肤冻得发紫。
椒房殿的鎏金兽首香炉正吐着袅袅青烟,龙涎香混着酒气在暖阁里发酵成令人作呕的浊雾。柳烟罗的鲛绡裙裾被皇帝踩在脚下,金丝蟒纹龙袍擦过她脸颊时,金线绣的蟒眼正对着她瞳孔——那是端淑皇后亲笔画的纹样。她挣扎着要去抓案上的冰裂纹瓷瓶,指尖刚触到瓶身,便被皇帝反手按在青玉案上,发间衔珠步摇轰然坠地,东珠滚落在地缝里,像极了她破碎的魂魄。
“皇后......”皇帝的喘息喷在她耳后,滚烫的手掌扯开她抹胸时,指腹反复摩挲着她肩头红痣,“你的舞姿......像极了她......”柳烟罗浑身剧震,指甲深深抠进案上的《贞观政要》,书页间夹着的海棠花瓣簌簌飘落,覆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如同死刑犯身上的纸钱。她听见自己牙齿咬破舌尖的声音,血腥味混着帝王含糊的呢喃在口腔里蔓延:“当年在太液池......她也是这般......”
雕花隔扇外,顾承彻的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楠木门板。指甲早已抠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在青砖上,却盖不住殿内传来的撕裂声。他数着皇帝每一声含糊的“皇后”,数到第七声时,突然听见柳烟罗压抑的呜咽——那声音像把生锈的刀,在他心口剜出千疮百孔。夜风卷着雪扑在他脸上,却冻不住眼眶里滚烫的泪,那些泪滑过下巴,在颔下结成冰碴,如同他逐渐碎裂的理智。烟儿,他的烟儿……
“太子殿下......”小太监的声音从廊角传来,他猛地转身,腰间玉佩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越的响。雪光映得他眼底一片血红,手背上青筋暴起,却在看见殿内摇曳的烛影时,忽然露出荒诞的笑。那笑声混着喉间腥甜,惊飞了檐角蹲守的夜枭,他望着漫天飞雪,想起三年前替柳烟罗簪花时,她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此刻却只能对着椒房殿的朱漆大门,将这句话嚼碎了混着血咽下去。
五更梆子响过三巡时,殿内终于没了声息。顾承彻摸向腰间的鎏金匕首,指腹抚过刀柄上“忠君”二字——那是皇帝亲赐的。呵,刀刃在雪光下泛着冷冽的光,他却突然笑了,笑声越来越大,惊得值夜的侍卫握刀上前。他转身时,脸上泪痕已结成冰晶,眼底却烧着淬了毒的火:“原来这‘忠君’二字,是要我看着心上人被折辱成替身。”匕首突然刺入廊柱,木屑飞溅间,他望着椒房殿的方向,唇角勾起森冷的弧度,“陛下想要替身?那么儿臣便让这宫里,再无第二个‘端淑皇后’!!”
殿内,柳烟罗蜷缩在染血的锦被里,望着头顶鎏金帐钩上的并蒂莲纹。皇帝的鼾声混着酒气从身侧传来,他腕间还戴着端淑皇后送的玉镯,在月光下泛着冷幽幽的光。她伸出手,指尖抚过自己颈间被掐出的指痕,忽然抓起枕边的金簪,狠狠刺向帐钩——金属相撞的脆响中,她望着掉落的帐幔将帝王的脸遮成阴影,轻声说:“端淑皇后?好个替身!”簪尖刺破掌心的瞬间,她望着血珠滴在皇帝龙袍上,忽然笑出泪来,“从今日起,我要做这宫里最锋利的刀……剜了你们的心肺,看看是不是和我一样,都浸着毒!!”
椒房殿的红烛彻夜未熄。柳烟罗蜷缩在雕龙榻上,望着铜镜里自己凌乱的鬓发,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声惊得守夜的宫女扑通跪地,却盖不住她指甲抓挠锦被的刺耳声响。“未婚妻?”她掐住自己的脖颈,在镜中与自己对视,“在陛下眼中,我不过是个能解闷的玩意儿!”
五更天的梆子声传来时,柳烟罗赤足走到窗边。雪光映得她眼底猩红如血,昨夜帝王留在她肩头的齿痕还在发烫。她伸手接住飘落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融化成水:“呵,你护不住我。”指尖突然发力,窗棂上的雕花被生生剜下一块,“那我便自己握住这把刀——剜了这负心人的眼!!再搅碎这吃人的宫墙!!”
夜色如墨,沈落胭趁着更夫换班的间隙,猫腰溜进了内务府的档案室。烛火摇曳中,她翻出尘封多年的宫闱秘档,泛黄的纸页间记载着柳烟罗父亲获罪那年的蛛丝马迹——原来顾承彻正是负责查办此案,可本该将柳家满门抄斩的他,却独独留了柳烟罗一条性命。“私情......果然是私情。”沈落胭指甲深深掐进纸页,眼中泛起猩红的血丝。
接下来的日子里,沈落胭化身成最敏锐的猎手。她贿赂小太监,买通御膳房的厨娘,在柳烟罗的茶水中下微量的安神香,趁着她熟睡之际潜入寝殿,在梳妆台暗格里翻出一叠密信。信笺上的字迹力透纸背,皆是朝中大臣与柳烟罗往来的密函,字里行间暗藏着对当今圣上的不满,以及对皇权更迭的谋划。
“妄图染指皇权......”沈落胭攥着密信的手剧烈颤抖,嘴角却勾起阴冷的弧度。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脸上,将那抹笑容衬得愈发狰狞。她小心翼翼将证物收好,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柳烟罗,这次我要让你知道,挡我路的人,都得付出代价。”
冬夜的风卷着碎雪扑在窗纸上,像无数只利爪在抓挠。沈落胭攥着湿漉漉的洗衣板,指尖冻得发紫,推开门时却见昏黄油灯下立着道修长身影。顾承彻的玄色大氅滴着水,发梢还凝着冰碴,手里把玩着那支羊脂玉簪——簪头莲花瓣微微张开,露出里面暗格藏着的淡金色粉末。
“阿彻?你怎么来看我……了……”她喉间刚溢出惊喜,却见他抬眼时眼底淬着冰刃,还未说完的话语戛然而止。那支曾被他称作“最衬她眉梢”的簪子,此刻在他指间转得飞快,粉末簌簌落在青砖上,像极了刑场上洒落的毒粉。沈落胭的心跳陡然停了半拍,洗衣板“咣当”坠地,溅起的冰水混着血珠——那是她方才在浣衣局被木刺扎破的伤口。
“安神药?”顾承彻的声音比窗外的雪更冷,簪子“啪”地拍在她脸颊上,玉质的凉意在肌肤上烙下红痕,“你倒是清楚呢,烟儿每到戌时便会头痛。”他忽然逼近,靴尖碾碎地上的粉末,雪松香气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还是说…你早就知道她房里的香炉该添什么香,嗯?”
沈落胭后背抵上冰凉的墙壁,看见他腰间悬着的鎏金匕首——那是今早她亲手为他系上的。指尖还残留着皮革的温度,此刻却见他抽出匕首,冰冷刺骨的刀刃贴上她脖颈动脉:“昨夜她梦魇惊觉,枕间全是冷汗。你说,若是我现在割开你的手腕,把这血灌进你喉咙,你会不会也像她那般,喊我的名字喊得撕心裂肺?”
匕首划破皮肤的瞬间,她忽然笑了,眼泪混着血珠滚进衣领:“殿下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吗?”她仰头望着他瞳孔里跳动的烛火,任由他掐住自己脖子抵在墙上,“从殿下您把我从雪地里捡回来那天,我身上就该带着这种味道——你最讨厌的,阴诡算计的味道…”
这场惩罚持续到梆子敲过五更。沈落胭蜷缩在浸透血污的被褥里,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风雪中,喉咙里像塞着碎玻璃。窗外晨光熹微,她却盯着床底那块微微翘起的青砖,眼神渐渐凝成冰。指甲抠进砖缝时,暗格里的密函发出窸窣轻响,她细数着里面的玉佩、密信、带血的帕子——不够,还不够!柳烟罗腕间的东珠镯子,皇帝赏的那支鎏金步摇,都还没沾上过谋逆的血!!
“盛宠?”她舔了舔嘴角的血痂,撑着墙站起来,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等你头上的凤冠沾满脏污,陛下连看都不愿看你一眼时...”指尖抚过暗格里未写完的密折,她忽然对着顾承彻消失的方向勾起嘴角,眼尾的瘀青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艳色,“我要你亲眼看着,你护了半生的白月光,如何在泥沼里烂成蛆虫!”
沈落胭攥着那封染血的密信,指甲几乎掐进蜡封里。冷宫里的积雪早已化成冰水,顺着宫墙裂缝渗进砖缝,像极了老嬷嬷咽气时,从嘴角溢出的那道黑血。她盯着碎玉宫方向腾起的袅袅炊烟,本该是午膳时分,却嗅出一丝焦糊味——那是新换的宫人在烧旧物,她送进去的桂花蜜饯罐子,怕是已经碎在炭盆里了。
“嬷嬷的尸身...被扔去了乱葬岗…”小太监的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说完便往她手里塞了块碎银,转身跑时撞翻了墙角的铜盆。沈落胭望着水面晃动的倒影,自己眼下的青黑比三天前更重了,像被人用墨笔狠狠涂了两道。老嬷嬷临终前塞给她的玉佩还在袖中,羊脂玉触手生凉,却再暖不了人心。
嬷嬷,一路走好……
碎玉宫的朱漆大门敞开着,新换的宫女们穿清一色的月白襦裙,垂眸敛目时,袖口处不经意间露出的白皙的肌肤上那青色刺青让沈落胭指尖一颤——那是顾承彻培养的女暗卫独有的标记…她数着台阶上的积雪,每一步都碾得咯吱响,想起昨夜潜入浣衣局时,听见的那些窃语:“柳贵妃新选的宫人,都是太子殿下亲自调教的...”
“啪”地一声,她捏碎了掌心的雪花。原来那些替她传递消息的小厨房厨子、清扫廊道的老妇,甚至替柳烟罗梳头的丫鬟,全被连根拔起了!顾承彻的手伸得这样长,竟比柳烟罗的指甲还锋利。她忽然想起三年前的雪夜,他抱着浑身是血的自己冲进太医院,掌心的温度烫得她以为抓住了太阳…如今才明白,那双手既能捧起碎玉,也能碾成齑粉。
“必须从他那里下手…”她对着结冰的湖面轻声说,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霜花。湖底隐约漂着几片残荷,像极了她藏在暗格里的密信,看似脆弱,却浸满了毒汁。指尖抚过腰间的青玉荷包,那是十岁时他买的料子,她一针一线绣了三个月,如今线脚已磨得发白,却还固执地挂在腰带上。
“从小到大唯一的温暖吗...”她忽然笑了,笑声惊飞了枯枝上的寒鸦。冷宫的宫灯在暮色中亮起,昏黄的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被绷到极致的琴弦。顾承彻案头的青瓷笔洗,该是她去年托人从江南寻的;他常穿的玄色大氅,衣领处还留着她补的针脚;甚至他书房暗格里的兵书,扉页上还有她随手画的折枝梅。
“顾承彻,你念过旧情么?”她对着碎玉宫的方向呢喃,指尖攥紧了荷包里的银簪——那是他及冠时她送的,可惜…没来得及……上面刻着“长毋相忘”四个字。雪粒子打在脸上,她却感觉不到疼,只听见自己心跳如鼓,一下下撞着胸腔里的执念:就算是假的温暖,只要能焐热他眼底的冰,她愿意把自己烧成灰。
夜色渐浓时,沈落胭摸出藏在砖缝里的胭脂盒。丹蔻色的膏体冻得发硬,她用银簪挑出一点,在唇上抹得极艳——像极了那年元宵节,他夸她“人面桃花相映红”时的模样。镜中之人眼尾微挑,泪痕还未干,却已换上了温顺的笑意。她抚过鬓边的碎发,忽然想起老嬷嬷临死前说的话:“姑娘,莫要把心掏给吃人不吐骨头的人。”
“可我没有别的路了。”她对着镜子轻声说,把胭脂盒狠狠塞进袖中。浣衣局的门轴发出吱呀声,她踩着积雪走向灯火通明的御史台,腰间的青玉荷包晃出细碎的光,像极了顾承彻眸中偶尔闪过的、让她甘愿沉沦的星芒。这一次,她要做那根扎进他心口的银簪,就算拔出来时带血,也要剜出他藏在深处的、或许从未存在过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