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长安城,暑气蒸腾。
你一手扶着后腰,由贴身侍女剑秋搀扶,缓慢而坚定地走在通往太平公主府邸的宫道上。
你八个月的身孕已经十分明显,宽大的藕荷色襦裙下,圆润的腹部高高隆起,走动时能看到明显的起伏。
“殿下,还是让奴婢唤步辇来吧。”剑秋担忧地看着你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这日头太毒,您又怀着双胎,万一有个闪失...”
“不必。”你轻轻摇头,鬓边的金凤步摇随之晃动,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御医说了,多走动对生产有益。”你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况且,姑母突然说要'叙旧',本宫若乘辇而去,倒显得娇气了。”
这是你精心策划的结果,一对即将诞生的双胞胎,将是你留在太极宫最有力的筹码。
“可…”剑秋很是担心。
“本宫心里有数。”你打断了她,金凤步摇在阳光下折射出冷硬的光芒,“走这几步路算什么?比起朝堂上那些老狐狸的明枪暗箭,这点辛苦不值一提。”
你没有说出真正的考量,每日在众目睽睽下步行穿过宫道,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见你隆起的腹部,让那些暗中议论“昭阳公主未婚先孕有损皇家体面”的大臣们知道,你李明翊有了后代,就没人能逼着你嫁人,也能在权力中心站稳脚跟。
剑秋不敢再多言,只是更加小心地搀扶着你。你能感觉到腹中的两个孩子正在不安分地活动,这让你走路的姿势更加笨拙。自从怀上这对双生子,你的身体就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重负,但你从未在外人面前显露过一丝软弱。
转过一道宫墙,太平公主的府邸已近在眼前。朱红色的大门敞开着,几名侍女在门前垂首而立。
你眯起眼睛望着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嘴角浮现一丝冷笑。你的好姑母突然邀你“叙旧”,无非是想探听这对双生子的父亲是谁,朝中多少人都在猜测这个问题,却无人敢当面询问。
你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正准备迈过那道对你现在而言有些高的门槛时,意外发生了。
你的右脚刚抬起,腹中突然一阵剧痛,像是两个孩子同时踢了她一脚。你身形一晃,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栽去。
“殿下!”剑秋惊叫一声,却来不及拉住你。
就在你以为自己必定要摔倒的刹那,一双有力的手臂从侧面稳稳地扶住了她。熟悉的沉水香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那是常年习武之人特有的气息。
“身子这么重了,该多小心些。”
低沉的男声在耳畔响起,你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卢凌风,金吾卫中郎将。
你迅速稳住身形,毫不犹豫地将手从卢凌风掌中抽离。你的指尖能感受到对方掌心的茧子,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一瞬间,无数回忆涌上心头。
“多谢中郎将。”你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没有正眼看他,只是微微颔首,然后重新搭上剑秋的手臂,“我们走。”
卢凌风站在原地,右手还保持着方才扶你的姿势,他今日不当值,却特意换了便服在此等候多时,只为远远看你一眼。自从听闻你怀孕的消息,他的心就像被钝刀一点点割着,明知不该,却控制不住想要靠近的冲动。
你的睫毛在阳光下投下细密的阴影,鼻尖上沁着几粒汗珠,与记忆中那个在马背上张弓搭箭的少女重叠在一起。
卢凌风的心不受控制的加速。
那是三年前的上巳节,二十岁的卢凌风随驾护卫皇帝游幸曲江。在一片欢庆气氛中,谁也没注意到潜伏的危险。当他独自巡视至一处僻静林间时,三名黑衣人突然从树丛中跃出,刀光直取他要害。
年轻的卢凌风虽武艺不凡,却寡不敌众。一柄长刀划破他的臂膀,鲜血顿时染红半边衣袍。就在他以为必死无疑之际,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地穿透了举刀刺客的咽喉。
卢凌风永远记得那一幕,你身着火红色骑装,立于十丈外的斜坡上,弓弦还在颤动。你冷静地再次搭箭,连发两矢,剩下两名刺客应声倒地。那一刻,夕阳为你镀上一层金边,你不是深宫中的娇弱公主,而是飒爽英姿的女战士。
“可还好?”你策马而来,声音清冷,目光却在他流血的伤口上停留了片刻,“刺客已除,但为防万一,我护送你回营。”
那是卢凌风第一次与你说话,也是他一生情劫的开始。回程路上,他得知这位你不仅精通骑射,还熟读兵法,对朝政有着独到见解。而当他想表达谢意时,你只是淡淡一笑:“不必言谢。”
那一刻卢凌风就明白了,这位公主眼中看到的从来不是儿女情长,而是江山社稷。
“明翊...”他低声唤道,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你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府门内,宽大的衣裙也掩盖不住你走路的艰难。卢凌风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你离去的方向,直到完全看不到你,他才如梦初醒般转身离开。
你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一眼那边。你当然知道卢凌风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就像你知道这三年来每逢你出入宫禁,总有一道目光在暗处追随。
腹中的孩子又踢了一下,像是在抗议母亲的走神。你将手轻轻放在肚子上,安抚两个孩子。
至于那些不该有的悸动,像现在消融在春光里吧。
跨过太平公主府邸那道险些让你摔倒的门槛后,你迅速调整了呼吸。腹中的绞痛已经缓解,你太了解自己的姑母了,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太平公主,绝不会无缘无故邀请一个未婚先孕的侄女“叙旧”。
“殿下,请随奴婢来。”太平公主的贴身侍女躬身引路,眼角余光却不住地往你隆起的腹部瞟。
你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手指轻轻抚过肚子。八个月的身孕,又是双胎,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你此刻应该卧床静养。但你偏要每日在宫道上行走,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见,你昭阳公主就是未婚先孕,不嫁人,要留住自己的权力。
转过三道回廊,侍女在一间临水的凉阁前停下。你眯起眼睛,这地方三面环水,唯一的出口就是你们刚才走过的长廊,若有变故,逃都没处逃。
“昭阳来了。”太平公主慵懒的声音从阁内传出,“快进来让姑母看看。”
你给剑秋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在门外等候,然后独自迈入凉阁。阁内熏香缭绕,太平公主一身素色衣裳倚在窗边榻上,仿佛真是一位超脱红尘的修公主。但你知道,那宽大道袍下藏着的,是比毒蛇还要致命的野心。
野心?你也有,你倒要看看,你和你的好姑母谁更能笑到最后。
“拜见姑母。”你刚要行礼,太平公主就摆摆手制止了她。
“身子这么重了,免礼吧。”太平公主目光如刀,一寸寸刮过你的孕肚,“听说怀的是双胎?真是天佑我李唐皇室。”
你微笑落座,手指不着痕迹地拂过腰间香囊,里面藏着能试百毒的银针。“托姑母的福。御医说两个孩子都很健康,再有一个月就能与姑母相见了。”
“哦?”太平公主挑眉,“本宫还以为双胎都会早产呢。”她亲手斟了杯茶推到你面前,“尝尝这雪山云雾,特意为你准备的,能安胎静气。”
你没有立即去接。反而注视着杯中澄澈的茶汤,忽然笑了:“姑母待昭阳真好。只是近日御医嘱咐,孕中不宜饮茶,怕伤了胎儿。”
太平公主眼中闪过一丝阴翳,转瞬又化作慈爱:“是姑母考虑不周了。”她拍拍手,侍女立刻端上一盘蜜饯,“那用些蜜饯总无妨吧?”
“多谢姑母体谅。”你拈起一枚蜜饯,却在袖中巧妙调换,将备在自己香囊中的同类蜜饯送入口中。你咀嚼着甜腻的果脯。
凉阁内一时寂静,只有窗外流水潺潺。太平公主凝视着你,忽然叹了口气:“你很像年轻时的我。”
“姑母说笑了。”你垂下眼睫,“侄女怎敢与姑母相比。姑母当年辅佐皇兄平定韦后之乱,那是何等巾帼气概。侄女不过是个深宫妇人,如今只盼平安生下孩儿,余生有个依靠罢了。”
太平公主忽然倾身向前,冰凉的手指握住你的手腕:“明翊,这里没有外人,你我姑侄何必演戏?你故意未婚先孕,不就是留在这里,参与朝政吗?别忘了,当年平定韦后之乱时,你也没少在背后出力。”
你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姑母误会了。侄女只是一时不慎...”
“不慎?”太平公主冷笑,“昭阳,你十岁就能在御前背诵《贞观政要》,十五岁设局让两位争宠的嫔妃自相残杀。你告诉我你会'一时不慎'?”
你终于收敛了伪装出来的温顺。直视太平公主的眼睛,声音轻柔却字字如刀:“那姑母今日邀我来,是想助我一臂之力,还是...除之后快?”
太平公主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中却无半分欢愉:“好!这才是我李家的女儿!"她重新斟了杯茶,这次你注意到她是从另一个壶中倒出的,“既然话已挑明,姑母也不瞒你。那对双胞胎一旦出生,朝中格局必将大变。我要你承诺,孩子满月后交由我抚养。”
你几乎要冷笑出声。原来如此,太平公主是想通过控制你的孩子来重掌朝政!
“姑母说笑了。”你缓缓起身,“我的孩子,自然由我亲自抚养。时辰不早,侄女告退。”你优雅行礼,“多谢姑母的...款待。”
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窗棂洒在昭阳殿内,为精致的陈设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你一手扶着后腰,一手轻抚着隆起的腹部,缓步走入自己的寝殿。剑秋搀扶你,身孕让你的步伐变得沉重,尤其是腹中那对双生儿,今日似乎格外活跃,不时踢动,让你不得不停下脚步轻喘。
云岫看到你这样眼中闪过一丝忧虑,转身从案几上端来一盏温热的燕窝:“公主先用些燕窝吧,裴家小姐刚才遣人来问话,奴婢还没来得及禀报。”
“喜君?”你接过玉盏,眉头微蹙,“她有何事?”
“还是关于那位萧郎的下落。”云岫低声道,“裴小姐说,她近日寻得一位画师,根据她的描述绘了萧郎的画像,想请公主过目,看看公主认不认识。”
云岫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恭敬地呈上。你放下燕窝,缓缓展开画卷,当那张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时,你有些无奈。
画中之人剑眉星目,气宇轩昂,哪里是什么书生萧郎,分明是金吾卫中郎将卢凌风!
你合上画卷:“告诉喜君,本宫需要时间确认,后日给她答复。”
“是。”云岫应下,却又犹豫着开口,“公主...既然已经知道萧郎就是卢将军,为何不直接告诉他...告诉他是您腹中孩子的父亲?”
"闭嘴!"你厉声喝止,随即因情绪激动而按住腹部轻喘,“此事绝不可外传,尤其是不能让卢凌风知道。”
云岫跪下:“奴婢失言了。只是...公主独自承受这么多,奴婢心疼。”
你神色稍缓,示意云岫起身:“是我对他不起,更没有必要连累他,他是无辜的,卷入政治漩涡可不是好事。”
夜色渐深,昭阳殿内的烛火在风中摇曳,将你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卢凌风猛地从床榻上坐起,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窗外,更夫的梆子声远远传来,已是四更天了。他又做了那个梦,那个持续了八个月却依旧清晰如昨的梦。
梦中,牡丹花香弥漫的庭院里,一位女子背对着他站在月光下。当他走近时,女子转过身来,面容却始终笼罩在一层薄雾中,看不真切。他们相拥、亲吻,肌肤相亲时的温度,耳边细碎的喘息,一切都真实得可怕。可每当情到浓时,他的意识就会变得模糊,再醒来时,便只剩下他独自一人,和床榻上若有若无的幽兰香气。
“又来了...”卢凌风抹了把脸,起身走到铜盆前,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滴落,镜中的男人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这已经是连续第八个月被同样的梦境困扰了。
最初,他以为只是寻常春梦。可这梦太过真实,细节太过清晰,而且连续三晚重复同样的情节,这在卢凌风二十三年的人生中从未有过。更诡异的是,自那三晚后,每逢月圆之夜,这梦必定重现,仿佛某种无法摆脱的诅咒。
他分明记得,那三日“梦境”发生在洛阳,而朝廷记录显示,他那段时间确实奉命去了洛阳查案。可具体做了什么,记忆却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