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乐抱着纸箱站在倾盆大雨里,刚被公司扫地出门。
一辆黑色宾利停在她面前,车窗降下露出秦墨清冷的脸。
“上车。”他递来外套,“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淋雨就发烧。”
送她回家途中突然说:“我们结婚吧。”
“为什么?”
“你爸公司快破产了。”他手指轻敲方向盘,“而我需要个挡箭牌。”
许乐看着后视镜里狼狈的自己:“成交。”
三个月后,秦墨深夜回家,发现许乐正收拾行李。
“契约到期了。”她推开他递来的戒指盒,“秦总找别人当挡箭牌吧。”
他反手扣住她手腕:“你确定只是契约?”
“你西装上的香水味,不是我的。”
雨水,不是落下来的,是砸下来的。
冰冷,密集,带着初秋特有的蛮横力道,狠狠拍在许乐身上。她站在写字楼巨大的玻璃幕墙阴影下,怀里那只半空的纸箱仿佛有千钧重,勒得她指尖发白。箱子里装着她工作了三年的痕迹:一个歪着脖子的仙人掌盆栽,几本翻旧了的专业书,一个印着公司Logo的马克杯——现在看起来像个拙劣的讽刺。
几分钟前,人事部那个妆容精致的经理用毫无波澜的语调通知她:“许乐,很遗憾,公司架构调整,你这个岗位……取消了。”后面那些关于补偿金、工作交接的公式化话语,嗡嗡地响,却一个字都没钻进她的耳朵。她只记得经理嘴角那点不易察觉的、近乎怜悯的弧度,像一根细针,扎进心脏最深处。
雨点顺着她湿透的额发滑下,流进眼睛,又涩又痛。她没伸手去擦,只是更用力地抱紧了那个该死的纸箱。玻璃幕墙映出她此刻的倒影:头发狼狈地贴在脸颊,廉价的白衬衫湿透了,紧紧裹在身上,透出里面深色内衣的轮廓,裙摆皱巴巴地黏着小腿。狼狈得像一只被暴雨冲垮了巢穴的鸟。
一辆辆出租车亮着“空车”的红灯从眼前驶过,溅起浑浊的水花,没有一辆停下。雨水顺着脖颈钻进衣领,激得她一个哆嗦,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寒意像无数细小的虫子,顺着脊椎往上爬。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冰冷的重量压垮时,一道沉静的光刺破了雨幕。
一辆线条冷硬流畅的黑色宾利慕尚,如同沉默的深海巨兽,悄无声息地滑到路边,稳稳停在她面前。深色的车窗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也隔绝了车内的一切。雨水顺着光洁如镜的车身流淌下来。
许乐的心脏,在胸腔里毫无预兆地、重重地擂了一下。她认得这辆车。
下一秒,驾驶座的车窗缓缓降下。
一张清俊得近乎锋利的脸庞出现在雨水的屏障之后。轮廓分明,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着,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是秦墨。
雨水打湿了他额前几缕垂下的黑发,更衬得他眉眼深邃。那双眼睛,此刻正隔着雨帘,落在她身上。没有惊讶,没有询问,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只有许乐知道,那目光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快、极难捕捉的东西,快得让她以为是雨水的错觉。
他视线在她湿透的、微微发颤的身上停顿了一瞬,随即移开,落在副驾驶座的车门上。
“上车。”
他的声音透过哗哗的雨声传来,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许乐周身的冰冷和嘈杂。那声音低沉、平稳,如同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永远笃定,永远掌控全局。
许乐抱着纸箱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雨水顺着发梢滴进眼睛,她眨了眨眼,没动。一种莫名的、混合着难堪和倔强的情绪堵在喉咙口。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尤其是在他面前。这副被世界轻易抛弃,被雨水打得毫无招架之力的样子。
短暂的僵持只持续了几秒。
秦墨似乎极轻地蹙了下眉,那动作细微得如同错觉。他不再看她,侧身从后座捞过一件熨帖平整、质地精良的深灰色羊绒西装外套,手臂探出窗外,递向她。
雨水立刻打湿了外套昂贵的袖口。
“拿着。”他命令道,语气没有一丝波澜,却也不容拒绝,“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淋点雨就发烧。想明天爬不起来?”
“小哭包”三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记忆深处蒙尘的锁。许乐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瞬间闪过许多模糊又清晰的画面:七八岁的夏天,她被邻居家的大狗追得慌不择路摔进水坑,哭得惊天动地,是同样小豆丁的秦墨板着脸,用他那件干净的小衬衫袖子给她擦眼泪鼻涕,嘴里嫌弃着“小哭包”,手却笨拙地拍她的背;十三四岁,她因为月考成绩太差被妈妈训斥,躲在小区花园的滑梯后面掉眼泪,也是他找到她,把自己的校服外套丢到她头上,闷闷地说“别哭了,吵死了”,然后陪她坐到天黑……
那些早已被时光尘封的、属于“秦墨哥哥”的片段,带着久违的暖意和此刻尖锐的狼狈感,狠狠撞进心里。酸涩猛地冲上鼻尖,比雨水更汹涌。
她几乎是立刻别开了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瞬间发红的眼眶。手臂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僵硬地伸出去,接过了那件还带着车内暖意和一丝清冽木质调香气的西装外套。
羊绒的触感柔软又温暖,隔绝了部分刺骨的雨水和寒意。她把带着湿气的纸箱放在脚边,抖开那件明显大出许多的外套,胡乱地裹在身上,把自己从肩膀到腰腹都包裹起来。外套上残留的温度和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将她包围,带来一种诡异的、短暂的安全感,同时也让那份难堪更加无所遁形。
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带着一身的水汽和寒气钻了进去。湿透的裙摆蹭过昂贵的真皮座椅,留下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有些局促,下意识地想把腿缩起来,减少接触面。
“抱歉,弄湿了……”声音干涩。
秦墨没看她,目光平视着前方被雨刮器反复刮开又模糊的挡风玻璃,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方向盘上,启动引擎。车子平稳地滑入被暴雨笼罩的车流。
密闭的空间里,暖气无声地流淌,烘烤着许乐湿透的衣物,发出细微的潮气。雨点密集地敲打着车顶和车窗,形成单调的白噪音。只有雨刮器规律地左右摇摆,发出“唰——唰——”的声响,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
许乐把自己缩在宽大的外套里,侧头看向窗外。霓虹灯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晕染开一片片模糊而冰冷的光斑,飞速地向后退去。城市在暴雨中扭曲变形,就像她此刻混乱不堪的生活。纸箱放在脚边,像一个耻辱的注脚。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湿发贴在颈侧的冰冷触感和车内温暖空气的对比,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秦墨开车的姿态很放松,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掌控感。车内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皮革、暖气和来自他身上那股清冽气息的味道。谁也没有说话。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雨声和引擎低沉的嗡鸣。
这种沉默比任何话语都更让许乐窒息。她宁愿他开口讽刺几句,或者像小时候那样板着脸训她两句,也好过这种无言的、洞悉一切般的沉寂。她感觉自己的每一分狼狈,都在这沉默中被无限放大。
车子驶过一个十字路口,遇到漫长的红灯,缓缓停下。
红灯的倒计时在雨幕中闪烁着刺眼的红光:99秒。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
许乐盯着那跳动的数字,感觉自己的神经也在一根根绷紧。就在这时,身旁一直沉默的男人,忽然开了口。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却像一颗炸弹,毫无预兆地投进了这狭小空间凝固的空气里。
“我们结婚吧。”
四个字。
清晰,冷静,带着金属般的质地,穿透了雨刮器的噪音和引擎的低鸣,重重砸在许乐耳膜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许乐猛地转过头,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人。她难以置信地看向驾驶座上的男人,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微微放大。雨水在她侧脸上留下蜿蜒的痕迹,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衬得那双瞪大的眼睛更加茫然和空洞。
“……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飘飘的,几乎要被窗外的雨声淹没。
秦墨的目光终于从前方湿漉漉的、被车灯映照得一片昏黄朦胧的路面上移开。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侧过脸,迎上她惊疑不定的目光。
车内顶灯柔和的光线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一半清晰,一半隐在阴影里。他的眼神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戏谑,没有冲动,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权衡利弊后的平静。
他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指节微微屈起,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极其缓慢地敲击着光滑的真皮包裹。那“嗒…嗒…嗒…”的轻响,在密闭的车厢里,在哗哗的雨声背景音下,竟显得异常清晰,每一下都像敲在许乐紧绷的神经上。
“你爸的公司,”他开口了,语速不快,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剥离情感的陈述感,“快撑不住了。银行那边,最后的通牒就在下周。”他的视线扫过她苍白湿漉的脸颊,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最终落回前方跳动的红灯数字——还剩57秒。
“而我,”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谈论一笔无关紧要的交易,“最近,需要一个名义上的妻子。挡掉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空气彻底凝固了。
窗外的雨声、车流声、雨刮器的声音,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拉远,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许乐的世界里只剩下秦墨那张过分冷静的侧脸,和他刚刚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刺入她心脏的话语。
她爸的公司……快破产了?
这个消息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刚刚失业、本就摇摇欲坠的神经上。她完全不知道!家里从没透露过半点风声!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至亲排除在外的冰冷瞬间攫住了她。
紧接着,是秦墨那赤裸裸的、毫无掩饰的交易条件——一个名义上的妻子,一块挡箭牌。
原来如此。
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为什么他会“恰好”出现在她最狼狈的时刻?为什么他会“好心”送她?那件外套,那句“小哭包”……都不过是为了此刻这个冰冷提议所做的铺垫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脊椎骨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比刚才淋雨时更甚,冻得她骨头缝里都发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冷又痛,几乎无法呼吸。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冲撞着耳膜的轰鸣声。
她僵硬地、一点点地转动脖颈,视线投向副驾驶前方的后视镜。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一张脸。
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湿透的黑发凌乱地贴在额头和脸颊,雨水和狼狈冲刷掉了所有的生气。眼睛因为震惊和痛苦而睁得很大,里面盛满了茫然、痛楚和一种被彻底剥开伪装的脆弱。那件昂贵的羊绒西装外套裹着她,像一个巨大而讽刺的茧,非但没有带来温暖,反而更衬得她此刻的落魄和渺小。
这就是她。许乐。一个刚刚失业、父亲公司濒临破产、一无所有、只能作为“挡箭牌”被交易的……可怜虫。
一股浓烈的、近乎自毁的苦涩猛地冲上喉咙,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所有的自尊、骄傲,在这一刻被现实碾得粉碎。
车内的空气沉滞得令人窒息。秦墨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手指依旧保持着那种缓慢的、规律的敲击。红灯的倒计时数字在雨幕中无声地跳动着:30…29…28…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许乐的目光死死锁在后视镜里那个狼狈的倒影上,镜中人的眼睛空洞得吓人。她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看着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额角,看着裹在昂贵外套里却显得更加渺小无助的自己。
挡箭牌。
原来在他眼里,她唯一的价值,就是这个。
也好。
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车内皮革和秦墨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灌入肺腑,刺得生疼。再睁开眼时,镜中那双眼睛里的茫然和痛楚,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被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取代。
那平静之下,是彻底放弃挣扎后的空洞,以及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视线不再逃避,直直地看向驾驶座上的秦墨。
他的侧脸在车窗外的流光中显得异常冷硬,下颌线绷紧,仿佛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
许乐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却异常清晰地在这狭小的、只有雨声和引擎声的空间里响起,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干脆: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