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的窗纸破了大半,冷风夹着雨丝钻进来,在青砖地上洇出深色的水痕。沈清澜跪在旧木箱前,把一本翻得起毛边的《女诫》放进箱底。烛火被风吹得歪歪扭扭,在墙上投下她瘦得脱形的影子,倒比五年前那个穿着太子妃礼服的自己更真切些。
"咳咳——"药味混着霉味往嗓子眼里钻,她拿手帕按了按唇角,雪白的帕子上立刻印出一点猩红。这冷宫她算是住熟了,三年前被苏婉晴诬陷诅咒龙裔,楚明翊连查都没查就把她扔这儿,一扔就是半年。那时候她还抱着半分念想,每天对着破窗绣花,总觉得他会像话本里写的那样幡然醒悟。
指尖碰到木簪时微微一顿。这支酸枣木簪还是刚入宫那年,她偷偷跑出东宫买的。当时街头的说书人正讲《文君夜奔》,她站在人群里听得痴了,买下这簪子攥在手心发烫。如今想来,真是荒唐得可笑。
回廊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有人踹翻了什么东西。沈清澜直起身,指尖还捏着那支木簪。冷宫从来没人来,除了送馊饭的老太监。她竖起耳朵,听见杂乱的脚步声踩在积水里,溅起哗啦啦的水声,由远及近。
殿门"砰"地被撞开,楚明翊站在门口,明黄的龙袍下摆全是泥点,发髻散乱。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往下滴,砸在胸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最触目的是他的手,鲜血混着碎玉渣从指缝渗出来,把半块同心佩染得通红。
沈清澜看着他,突然想起五年前选秀那一晚。他穿着月白锦袍坐在御花园的秋千上,身后是漫天星河。她从假山后路过,听见他低声对苏婉晴说:"等我当了皇帝,就封你做皇后。"当时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大婚之夜,红烛燃了整整一夜,她坐在铺满花生桂圆的喜床上,等得发髻都散了,他也没有来。
"你要去哪里?"楚明翊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他往前踏一步,地上的水洼被踩得四处飞溅,"你以为离开了皇宫,你还能活下去?沈家早就..."
"沈家如何,不劳陛下费心。"沈清澜打断他,把木簪插进发髻。她起身时膝盖有些发麻,晃了晃才站稳,"臣妾已经不是皇后,这冷宫想必陛下也看腻了,不如就当放条生路。"
楚明翊的目光扫过墙角的旧木箱,又落回她脸上那道疤痕。雨夜里这道疤更红了,像条刚结痂的伤口。他突然想起半月前在天牢,苏婉晴疯笑着说:"沈清澜的脸?是我划的!谁让她总挡着我!陛下,您不知道她当时哭得多可怜..."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疼得他喘不过气。他抬手想碰那道疤,指尖刚要触到她的脸颊,沈清澜猛地偏头躲开。他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她眼里的疏离,比交泰殿那碎成两半的玉佩还要刺心。
"和离书。"沈清澜从袖中抽出一卷宣纸,稳稳递到他面前,"臣妾已经盖过私印,陛下签个字便可。"
楚明翊盯着那张纸,墨迹淋漓的"和离"二字像两把刀,直插进他眼睛里。他想起昨夜密道里,她靠在他怀里,发丝蹭着他的下巴。当时她小声说:"楚明翊,其实我..."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他以为还有很多时间,以为她永远都在那里等着他。
"撕拉——"明黄的龙袖扫过沈清澜的手腕,和离书飘上半空,被穿堂风卷着飞向烛火。沈清澜眼睁睁看着纸张一角燃起火焰,像只受伤的蝴蝶扑腾着落下,很快就变成一小撮黑灰。
"不准走!"楚明翊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她的骨头,"你是朕的皇后!生是朕的人,死是朕的鬼!"
沈清澜被他拽得一个踉跄,跌进他怀里。龙涎香混着血腥味涌进鼻腔,让她胃里一阵翻搅。她还记得五年前他第一次碰她,是在御花园的荷花池边。那天她替他挡了刺客的剑,倒在池水里。他把她捞上来,嘴唇贴在她耳边说:"沈清澜,算你识相。"
"陛下弄疼臣妾了。"她没有挣扎,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楚明翊的手指果然松了松。他低头看着她苍白的脸,雨水顺着发梢滴进她的衣领,激得她微微颤抖。这五年她受了多少委屈?他不敢细想。苏婉晴说她苛待宫人,他信了;大臣说她外戚干政,他疑了;就连她父兄战死沙场,他都只淡淡说了句"知道了"。
"清澜..."他想说对不起,喉咙却像被堵住一样。
沈清澜突然笑了,笑声不大,却让楚明翊浑身发冷。她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指尖划过那道疤痕:"陛下现在心疼了?可是臣妾已经不需要了。"她踮起脚尖,凑近他耳边,声音轻得像叹息,"大婚那天晚上,陛下在苏婉晴宫里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会有今天?"
楚明翊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件事他一直以为她不知道,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当年他被父皇逼着纳她为妃,心里憋着一口气,故意在新婚夜去找苏婉晴,就是想让她难堪。可现在看着她平静的眼睛,他才知道,最难堪的人是自己。
"那时候..."他试图解释,却发现一切言语都苍白无力。
"那时候臣妾就坐在喜床上,听着更漏一滴一滴地走。"沈清澜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红烛燃尽的时候,臣妾把您送的那支金步摇扔了。陛下猜,扔哪儿了?"她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说,"扔井里了。就像臣妾对您那点念想,早就沉到井底喂鱼了。"
楚明翊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门框上。冷风吹得他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她怎么能这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那些日日夜夜的冷落,那些惊心动魄的陷害,那些生离死别的痛苦,难道就真的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吗?
"你说谎!"他突然嘶吼起来,声音在空旷的冷宫里回荡,"如果你对朕没有半点情意,为什么在火场还要扑回来救朕?为什么替朕挡那支毒箭?为什么..."
"因为臣妾蠢。"沈清澜打断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木箱,"以为石头也能捂热,以为冰山也能融化。现在臣妾明白了,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她走到门口,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却没回头看他一眼,"陛下好好保重,以后...再也不要见面了。"
楚明翊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候他还是太子,她刚嫁过来不久。有一次他生了急病,太医都说没救了,她跪在佛堂三天三夜,额头磕得全是血,硬是求来了转机。他醒的时候,看见她趴在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一串佛珠。
那时候他心里是动过念头的,想就这样和她过下去也不错。可是苏婉晴哭着跑来告诉他:"殿下,沈小姐说她根本不喜欢你,嫁给你只是为了沈家的权势。"他看着苏婉晴红肿的眼睛,想起父皇阴鸷的脸,那点念头很快就被压下去了。
"啊——"他猛地嘶吼出声,一拳砸在旁边的柱子上。木屑飞溅,鲜血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地上的碎玉佩上。那半块玉佩突然泛起微弱的红光,像极了五年前她额头的血迹。
雨越下越大,像是要把整个皇宫都淹没。楚明翊跪在冰冷的地上,怀里抱着那半块染血的玉佩,第一次尝到了绝望的滋味。原来有些东西,真的只有失去了才会懂得珍惜。可等他明白的时候,那个愿意为他磕破额头、挡下毒箭、在冷宫里等了他五年的沈清澜,已经永远不会回来了。
他想起她最后看他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恨,也没有爱,就像看一个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