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泰殿的晨阳格外刺眼。
鎏金铜鹤香炉里飘出的青烟在光束中翻滚,檀香混着昨夜 rain 水的潮气,闷得人胸口发紧。青玉案上的凤印泛着冷光,巴掌大的印面上,凤凰尾羽上的纹路被工匠琢磨得根根分明,阳光斜斜照过来,像在那只神鸟眼中淬了冰。
楚明翊站在丹陛之上,明黄九爪龙袍的广袖垂在身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那半块同心佩昨日已与沈清澜的那半合二为一,触手温润,可他心里却跟压了块寒铁似的沉。
"陛下,吉时快到了。"司仪太监尖细的嗓音在殿内回荡,惊得香炉里的青烟猛地一颤。
楚明翊没应声,目光扫过底下屏息而立的群臣。兵部尚书王老头的朝珠缠在手指上转了三圈,户部侍郎的脚尖在青砖地上碾出浅痕,连向来稳如泰山的镇国公——苏婉晴那个老爹,袖口都在微微发抖。
所有人都在等沈清澜。
等这位历经劫难、本该今日接过凤印的皇后娘娘,给这场闹得人仰马翻的宫变画上句点。
殿外传来环佩叮当,楚明翊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看见御座倒影里,沈清澜的身影正穿过层层朱门,脚步沉得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然后他就愣住了。
没有翟衣,没有凤钗,甚至没上半点脂粉。沈清澜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服,乌发松松挽了个髻,连往日里总簪着的那支碧玉簪都换成了木质的。最扎眼的是她脸颊那道浅疤,从眼角到下颌,像条淡红色的蚯蚓趴在苍白皮肤上,把本该温婉的五官割得支离破碎。
"娘娘怎穿成这样?"有年轻官员忍不住低呼,被旁边的人狠狠掐了把胳膊。
沈清澜目不斜视走到殿中,既没像往常那样屈膝行礼,也没看楚明翊一眼,反而从袖中抽出一卷明黄奏章,双手捧着举过头顶。
"臣妾有《清肃宫闱疏》上奏陛下。"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寒气的针,刺破了殿内虚伪的和谐。
楚明翊握着玉佩的手猛一收紧,指节泛白:"今日是凤印交接之日。"
"正因如此,更该先说清楚。"沈清澜抬高下巴,素白的身影在满殿朱紫中显得格外孤绝,"苏婉晴虽擒,但其党羽遍布六宫二十四司。若不彻查,难保将来不会再有第二个、第三个苏婉晴拿着匕首刺向陛下。"
楚明翊的目光扫过阶下脸色骤变的镇国公:"此事容后再议。"
"容不得。"沈清澜往前一步,奏章举得更高,"臣妾兄长沈文彦昨夜带人搜查苏婉晴寝宫时,发现了这个。"她手腕翻转,一卷密信从奏章里滑落,飘到楚明翊脚边。
那是苏婉晴写给她哥哥——内阁学士苏翰林的信,字迹娟秀却透着阴狠。"若事不成,可借漕运之事构陷沈氏,再请父亲以边防不稳为由调兵入京..."
"一派胡言!"镇国公猛地跪伏在地,朝珠撞得青砖砰砰响,"陛下明鉴!此乃伪造!是沈氏构陷我苏家啊!"
楚明翊没理他,弯腰捡起那封信。信纸边缘带着淡淡的桂花香,是苏婉晴最喜欢的熏香味道。他指尖掠过那熟悉的字迹,脑海里突然闪回半月前御花园的场景——苏婉晴也是这样拿着一卷诗笺,笑靥如花地说:"陛下,这是臣妾新填的词。"
"陛下。"沈清澜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臣妾恳请陛下即刻下旨,削夺苏氏父兄爵位,打入天牢待审。"
楚明翊把密信攥在手心,指节咯咯作响。他抬眼看向沈清澜,晨光正照在她脸上,那道疤痕在亮处更显狰狞。可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钢针,直刺得他心口发疼。
"朕说过,今日只议凤印之事。"楚明翊从青玉案上拿起那方沉甸甸的凤印,一步步走下丹陛。鎏金印柄硌得他掌心发疼,"沈清澜,接印。"
沈清澜没动。
楚明翊把凤印往她怀里塞去,却见她双手猛地背到身后,像是那印柄烫得能烧死人。凤印悬在半空,金光照亮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三步,却像隔着万丈深渊。
"陛下若不肯清肃奸佞,臣妾不敢接这凤印。"沈清澜的声音微微发颤,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怕的。
楚明翊的怒火"腾"地就上来了。他想起昨夜在密道里,她靠在他怀里低声说"以后好好过日子",想起她指尖划过他掌心血纹时的温柔,想起她脸红着说"看你表现"时的娇羞。全是假的!
"你敢抗旨?"楚明翊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抓着印柄的手用力往前一送。
沈清澜被撞得后退半步,怀里的凤印"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香炉里的青烟笔直地往上飘,却在半空中猛地炸开,像个受惊的魂灵。凤印落在青砖地上,印面朝上,那只昂首欲飞的凤凰正好对着沈清澜,金色的眼珠像是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沈清澜!"楚明翊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地上的凤印,声音嘶哑,"你可知罪?"
沈清澜缓缓弯腰,却没去捡那凤印。她看着地上那方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印玺,突然"嗤"地笑出声来。那笑声不大,却像根鞭子狠狠抽在殿内每个人脸上。
"罪?"她抬起头,疤痕在脸上扯出个古怪的弧度,"臣妾何罪之有?"她往前走一步,逼近楚明翊,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要说罪,便是臣妾痴心妄想,以为陛下真能分清忠奸善恶。"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面如死灰的镇国公,"陛下护着苏氏一族,究竟是念着往日情分,还是怕镇国公手里的十万边防军?"
"放肆!"楚明翊怒吼,吓得旁边的太监手里的拂尘都掉了。
"臣妾放肆?"沈清澜突然提高声音,震得殿梁上的尘土簌簌往下掉,"那臣妾父兄为护驾而亡,尸骨未寒之时,陛下却在坤宁宫偏殿与苏婉晴饮酒作乐,又该当何罪?"
这话像颗炸雷,炸得群臣脸色煞白。几个老臣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不敢。
"皇后娘娘慎言!"礼部尚书周太傅颤巍巍地走出队列,花白胡子抖得像秋风中的茅草,"陛下,皇后娘娘新遭大变,心神不宁,口不择言,望陛下恕罪!凤印事关国体,万不可..."
"周太傅说得对,国体重要。"沈清澜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苏婉晴之父手握兵权,其兄身在内阁,此等心腹大患不除,才是真为国体担忧!"
楚明翊胸口剧烈起伏,他看着沈清澜苍白却倔强的脸,突然觉得无比陌生。这个女人,他娶了五年,却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她。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什么时候学会了这般步步紧逼?
"苏氏一族有功于国,"楚明翊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岂能因一女子之过而株连?"
沈清澜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指着自己的脸颊,那道疤痕在笑容中扭曲变形:"一女子之过?陛下看清楚!这不是蚊虫叮咬的包,这是刀疤!是苏婉晴让人划的!若不是臣妾命大,此刻早已是乱葬岗里的一捧枯骨!"
她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带着哭腔,却更让人心里发紧:"臣妾父兄为护陛下牺牲,臣妾在天牢受尽折磨,陛下一句'不要株连'就想抹去一切。那臣妾沈家满门忠烈的冤屈,又该向谁诉说?"
楚明翊被堵得说不出话,他看着沈清澜通红的眼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他想说"朕会补偿",想说"朕不是那个意思",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够了!此事无需再议!"
沈清澜怔怔地看着他,眼神一点点冷下去,像燃尽的炭火。她缓缓后退一步,突然伸手解下腰间的玉佩——那方昨日才合二为一的同心佩,此刻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陛下说无需再议,那便不议了。"她轻声说,手腕一扬,玉佩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啪"地摔在楚明翊脚边,碎成了两半。
跟昨夜修复前一模一样。
楚明翊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着地上那两块碎裂的玉佩,心脏像是被两只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清澜对着他深深一揖,却是朝着宫门的方向。"臣妾沈清澜,恭祝陛下另择贤后。"她直起身,声音平静得可怕,"从今往后,沈家与皇室再无瓜葛。"
说完,她转身就走。月白色的素服在朱红宫墙映衬下,像一片飘零的雪花,决绝得没有一丝留恋。
"沈清澜!"楚明翊终于嘶吼出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恐慌,"你敢!你若踏出这宫门一步,就再无回头之路!"
沈清澜的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晨风从殿外灌进来,掀起她素色的衣袂,露出里面素白的中衣。
"早在五年前大婚之夜,"她的声音轻飘飘地传进来,像羽毛落在楚明翊的心尖上,却带着千钧之力,"臣妾便已无路可退。"
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是某种东西彻底断裂的声音。
楚明翊站在原地,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他看着地上碎裂的凤印和玉佩,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气没上来,猛地喷出一口血。
鲜血溅在玉佩碎片上,缓缓漫开,像朵妖异的花。
而就在那血色浸染之处,碎裂的玉佩突然泛起微弱的红光,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