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海岛的清晨是被海浪声推醒的。淡青色的天光漫过窗棂，木格窗棂上停着几粒细白的盐霜。

灶间已传来柴火燃烧的噼啪轻响和温煦的暖意。顾承屿背对着门口，宽肩窄腰在熹微的光线下拓出剪影。他只穿了件旧麻布无袖汗背心，麦色臂膀流畅饱满，正熟练地用长柄铁钳拨弄着小土灶膛内的柴禾。干燥的木柴烧得噼啪作响，跳跃的火星子在半明半暗的空间里飞舞。

“醒了？” 他头也没回，低沉的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沙哑颗粒感，轻易盖过了柴火的微响。他准确地感知到了她倚在门框边的存在。

苏晚没应声，趿着自编的草拖鞋慢慢走近灶边。小小的灶间被烟火气蒸得暖烘烘的，空气里有种令人安心的松木燃烧气息和海盐特有的微咸。

土灶上搭着铁丝网，几条处理得极干净的黄鱼并排躺着，鱼皮已被细心地划开菱形小口，正滋滋渗出透明油珠。顾承屿用指尖捏起盐粒和一种岛上特有的淡紫色小花碎末，均匀撒在鱼肉上。那姿态随意又专注，像在做一件极郑重的事。

她从身后伸出手，环住他精瘦的腰身。脸颊贴在他微汗的、散发着洁净阳光味道的背脊上，体温穿透薄薄的麻布熨帖过来。

“鱼快好了。” 他身体微顿，覆上她环在腰间的手背拍了拍。那只手带着薄茧，暖而干燥。

苏晚踮起脚尖，下巴搁在他肩窝处。铁网上鱼皮已酥黄焦脆，边缘卷起微翘，诱人的焦香混着淡雅的花香、咸鲜的海味争先恐后地往鼻子里钻。“好香。” 她轻轻咕哝，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软糯。

顾承屿侧过脸，正撞上她近在咫尺、含着笑意的澄澈目光。他嘴角勾起很小的弧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灶膛的火光跳跃在他眼底深处，映出一抹罕见的温柔暖色。

他利落地用铁钳夹起一条烤得最透亮油润的鱼尾，手腕微旋，鱼身在空中漂亮地翻了个个儿，精准落在旁边洗干净的宽大芭蕉叶上。焦脆的鱼皮发出悦耳的微响。

“小心烫。” 他将芭蕉叶递到她面前，又不由分说地握着她手腕，小心地挪开靠近灶膛的裙角。

烤鱼的热气腾腾涌上来，带着霸道又温柔的香气。顾承屿不知从哪里摸出两个洗得发亮的椰子，用那把随身短刀精准地削掉顶部一小块硬壳，凿开两个小孔，插上中空的芦苇杆。清冽微甜的椰汁清香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灶间的烟火气。

苏晚捧着沉甸甸的椰子，小口啜饮着沁甜的汁水。顾承屿则用短刀极快地剔下大块雪白的鱼肉，没有一根小刺，仔细地放进芭蕉叶中心干净的位置。他先挑了最靠近鱼腹、最嫩滑的一块鱼肉，沾了沾叶片上混合着烤出的鱼油和小花末的天然“调味汁”，递到她嘴边。

她凑过去咬住那块鱼肉。表皮焦酥无比，内里却饱满嫩滑，滚烫鲜香瞬间在舌尖炸开，混合着海盐的咸鲜、小花奇特的清冽微甘。她满足地眯起眼睛，腮帮子鼓鼓囊囊地嚼着，像只餍足的猫。嘴边沾了一点金色的油渍和淡紫色的小花碎末。

顾承屿静静看着，目光在她微微鼓起的腮帮子和染上油渍的唇角落定。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拇指指腹，动作极其自然地在她的唇角轻轻一抹，蹭掉了那一点油光和花屑。指腹带着薄茧和常年持刀留下的微硬痕迹，拂过她唇畔柔软的肌肤，带来一阵细微的麻痒。

苏晚鼓着嘴，睁大眼睛瞪他，却忍不住漾开一个更大的笑容。晨光从木窗缝隙漏入，细细碎碎地洒在她颊边浅浅的梨涡里。

日头渐高，阳光毒烈起来。院子一角用几根粗竹竿和防水帆布支起的简易棚子下，是绝佳的荫凉。

顾承屿盘腿坐在草席上，结实的手臂肌肉在搬运修理渔具的劳作后微微贲张，肩头搭着一条擦汗的旧布巾。他面前摊开一张巨大破旧的渔网，深棕色的麻绳粗粝结实。

苏晚坐在他对面，学着顾承屿的样子，拿起一段断开的网绳和粗大的钢针。这比针线活难多了，粗硬的绳索磨得她细白的手指肚生疼，钢针也格外笨重。

“别用蛮力。” 顾承屿停下手中的动作，长手伸过来，轻易地就握住她僵硬的手腕。他的掌心温热而稳定，带着海风的粗粝感。

他调整她握针的姿势，带着薄茧的食指指腹轻轻点过她过于用力捏紧绳索的指尖关节。“捏这儿，太紧反而勒手。” 声音低沉，如同贴着她耳廓震荡。

他又拿起自己手上穿好的那段，给她示范。“看，针从破口这边的绳股里斜着穿过去，兜住下一股，” 他动作不急不徐，钢针在他手里灵活得像有了生命，“拉紧后打个结，最后用火烧一下断口收尾。”

苏晚仔细盯着他的手势，笨拙地学着尝试。钢针在她手里依然不听话，粗糙的绳头还把她细嫩的拇指关节磨红了一片。她皱着小鼻子，嘟囔道：“它欺负我。”

顾承屿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他没作声，只是伸出手，拿走了她手中那段缠乱的绳子和钢针。指腹不经意擦过她微红的拇指关节，他的动作顿了顿。随即，他低下头，极快地用自己的拇指指腹在那片被磨红的皮肤上快速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揉按了两下。

那感觉微刺，但更多的是他指腹的温热和一种奇特的、笨拙的体贴。

他把被苏晚弄乱的绳结挑开理顺，又拿起一个修好的小木梭子塞进她手里：“拿稳这个。”

苏晚依言握住凉滑的木梭子。顾承屿握着她的手腕，另一手捏着钢针，极其耐心地牵引着她的手穿过绳股的破隙。他的手臂环在她身侧，像为她筑起一个支撑的港湾。阳光被帆布过滤，光斑在他低垂专注的眉宇间跳跃。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汗水、阳光和海盐的气息，一种令人安心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一小段破损的渔网在她手中、在他的引导下，终于被成功修补上。虽然针脚歪歪扭扭，远不如顾承屿的细密工整，但终究牢固地连在了一起。

“成了！” 苏晚惊喜地低呼，举起手中那截小有成就的渔网段，眼里亮晶晶的。指尖那片微红似乎也被这份小小的成就感驱散了。

顾承屿看着她孩子气的兴奋模样，抬手，极其自然地用指背拂开了滑落在她额边的一缕碎发，动作轻得像拂开一片羽毛。他的目光落在她指尖的磨红上，转开了视线，状似随意地拿起水瓢，冲洗干净手，递给她：“凉水冲冲，好得快些。” 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关切。

西斜的日头给椰林镀上了一层浓郁的金红，海风送来了白昼燥热消散后的第一缕清凉。

顾承屿高大的身影在前方，扛着一只装满了新鲜海货的大号草筐。苏晚跟在他身侧，抱着两只熟透泛着馨香的木瓜，脚步轻快得几乎要蹦跳起来。长长的麻花辫垂在肩头，随着脚步扫过蓝印花布裙的裙摆。她的额头和鼻尖都沾着薄汗，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路过村落边那棵枝叶极其繁茂的巨大老榕树时，顾承屿停下脚步，将沉重的草筐放在树根下盘虬卧龙的根须上。榕树浓密的华盖之下，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用细韧藤条和旧帆布仔细编织成的秋千椅，稳稳地挂在两根粗壮的横枝之间。绳结打得极为讲究结实。

苏晚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试试？” 顾承屿抬手擦了下额角的汗，示意她去坐。

她将怀里的木瓜小心放在草筐旁边，几乎是雀跃地坐了上去。藤椅随着她的体重轻微摇晃，发出好听的、细微的吱嘎声。

顾承屿走到她身后。他宽厚的手掌握在吊绳上，稳稳施加力道。藤椅便带着她，稳稳当当地飞向洒满金红碎光的榕树华盖边缘，再被温柔的力量牵引着，悠悠地荡回浓荫最深的怀抱。晚风恰到好处地拂过她带汗的脸颊和颈项，舒服得让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夕阳穿透层层叠叠的榕树叶子，金红的光斑在他专注推绳的手背上移动，落在他线条坚毅的侧脸上，柔和了那份硬朗。苏晚微微后仰着头，笑容明媚，夕阳的金粉细细描摹着她眼底闪烁的光和微微嘟起的饱满唇线。

“高一点？” 他低声问，声线被晚风吹得微散。

她用力点头：“嗯！” 眼睛弯成了月牙。

脚下的力道陡然加重了一些。藤椅划出更悠长的弧线，掠起的风更大更清凉了，裙摆和发梢都被吹拂起来。苏晚忍不住发出了清脆的低低惊呼与笑声。

就在秋千荡向最高处，金红的夕阳几乎与她视线齐平的刹那——

“顾承屿！” 她忽然回头喊他名字。

他稳稳控着秋千的手略一收紧，深邃的眸光迎向她被落日勾勒得璀璨无比的眉眼。

光影在他脸上迅速变幻，映亮了他微微上扬的嘴角。苏晚望着他那双从未笑得如此明显、被夕阳染成暖褐色的眼睛，后面的话一下子忘了说出口。巨大的幸福感像海浪一样温柔地拍打着她的心房，填满了每一个角落。

荡回的秋千稳稳地再次沉入清凉浓荫。顾承屿手上力道渐收，让椅子轻柔地停下来。他将系在腰间的水囊取下，旋开盖子递过去，动作自然得像呼吸。夕阳熔金，沉甸甸地压在海平线上方，将两人的影子在老榕树盘错的虬根上拉得老长，温柔地叠在一起。海风穿过椰林，传来归鸟叽啾的鸣叫，远处隐约传来村人呼唤孩童归家的悠长乡音。

没有多余的情话，只是他递来的清水，藤椅残存的微晃，和他手背上尚未被晚风吹干的咸涩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