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的日头起得凶狠。清晨天边刚泛起青灰色,咸腥海风就卷着晨光撞开了木窗板。
顾承屿赤膊在院里压水井旁冲凉。冷水兜头浇下,顺着他宽阔脊背刀刻般的肌理滚落,在脚下湿润的沙地上砸出小坑。一线晨光横切过他窄瘦腰线和遒劲肩胛,蒸腾出结实躯体上滚热的水汽。
灶间矮桌上已摆好了深口陶碗。刚捞上来的红口螺吐净了泥沙,焯得恰好开口,蜷在滚水里,露出里头粉糯嫩肉。几片青木瓜切得薄透,铺在粗瓷碟子里,淋了些发酵的鱼露,闪着琥珀色的光。
苏晚搓着湿漉漉的发梢出来时,顾承屿正用短刀撬着螺肉。刀尖灵巧一旋,雪白的螺肉就噗地跳进碗里。他眼皮也不抬,把满满一碗推到桌沿,顺手抄过她擦头发的半干布巾:“坐下,吃。”动作熟稔得像操演过百遍。
她捏起一颗红口螺,指尖一热。刚出锅的小东西烫人得很。吸溜一声,粉糯的肉滑进嘴里,带着海水刚离开的新鲜清甜。顾承屿顺手把剥好的几粒螺肉堆在她碗边,小丘似的。木瓜酸脆爽口,发酵鱼露的咸鲜裹着生木瓜特有的清冽,压掉了海鲜残余的腥。
顾承屿吃得快。两碗热腾腾的芋头稀饭下肚,便起身去磨那把不离身的短刀。磨石在刀锋上刮出稳定的沙沙声,刀刃在晨光里一寸寸亮出寒气。他眼皮半垂,专注得像磨的不是刀,是某段静止的时间。
日头滚到中天,海水退到最远的地方,礁石裸露出来。滩涂吸饱了阳光,踩上去暖融融软绵绵的,像个巨大的热沙饼。
苏晚裙摆高高掖在腰间,赤脚陷在湿润的沙泥里。顾承屿拎着个旧木桶在前头,步子又大又稳。礁石坑洼里存了来不及逃命的小海货,青黑色的石斑鱼、慢悠悠的海参、甚至躲在小洞缝隙里的小小螃蟹。
“看这。”顾承屿停在一处半浸水的浅坑旁,没回头,只指了下水底。苏晚踩着咕叽作响的淤泥过去,水面映出他轮廓深刻的侧脸和坑底一片蠕动的海胆。黑刺棘立着,底下却能看到一小块橘黄色的胆壳边缘。他用手里磨尖的粗铁丝做了个小钩,探下去,钩尖在棘刺间灵巧地一拨一挑,那黑乎乎的海胆便翻了个身,露出底部柔软的肉足来。
他手指顺着底部露出的缝隙迅速一抠,整颗肉团便完整地滚落到木桶底铺着的海藻上,黄澄澄一坨软肉,颤巍巍的。“晚上煮粥放几粒,比干贝甜。”他甩了甩手,指尖沾了星点深蓝的胆液。
转过一片狰狞的礁石,眼前豁然一小片浅水滩。阳光像融化的金箔浮在水面上,无数小小的透明皮皮虾被惊起,在浑水底四处弹射,像碎银在跳舞。
“下水!”苏晚声音里全是发现宝藏的兴奋,裤脚卷到大腿根就蹚了进去。皮皮虾滑溜极了,根本捏不住。她猫着腰在浅水里乱搅一气,激起一片浑浊的泥浆。脚底下不知踩到块光滑溜的石头还是海藻,身子一趔趄就要栽进水里。
一只有力的手臂倏地从背后箍住她的腰。顾承屿不知何时已甩了木桶,利落地捞住她。“乱来。”声音低沉地擦着她耳边落下去。他的手掌紧紧贴在她腰际薄软的棉布上,隔着一层湿透的布料,那掌心和指节的灼热力道清晰无比地烙在她皮肤上,稳住她晃动的重心。
她半靠着他坚实的小臂站稳,心跳有点乱。方才慌急时揪住他汗衫下摆的手指还没松开,指腹下的肌肉紧贲贲的。水波晃荡,他的体温穿透湿透的布料,从腰后和手臂源源不断地熨帖过来,比日头还烫。
两人一站一立,陷在没过小腿的温热海水里。皮皮虾早溜光了,水面晃着刺眼阳光。苏晚喉头发干,后背那片紧贴着的体温烘得人心头发慌。她想挪开点,箍在腰上的那只铁臂却纹丝不动。
“不动。”他命令似的吐出一句,下颌几乎擦过她汗湿的鬓角。另一只手却突然向下探入浑浊水底,摸索几秒,猛地抽出来,指间竟牢牢捏着只肥壮的皮皮虾!那虾弓着身子徒劳地弹动,长须甩出晶莹的水珠。
他宽大的手掌捏着那只徒劳弹跳的虾子,递到她眼皮底下。指节上沾着黑褐色的海泥,那虾黄澄澄的虾膏从腹甲缝隙隐约透出来。苏晚盯着那虾,又看看他波澜不惊的脸,只觉得腰间那只手的存在感热得几乎要灼伤人。
她下意识动了动被他稳住的腰身。“松……松开点。”声音出口才发现有点儿颤。
腰上的力道却无声加重了几分,像更牢固的锚,把她钉在原处。他另一只手捏着那只扑腾的虾子,没说话,目光沉静地掠过她蒸得通红的耳廓和微微急促起伏的胸口。阳光炽烈,两人湿透的身影在浅金色水波里叠成模糊的一团,像是被时间和海潮凝固在了这温热的礁石滩涂之上。
最后是顾承屿先动。他沉默地把那只皮皮虾扔进飘在不远处的木桶,水花噗呲一声。腰间的铁钳这才松开,残留的力道却像是烙进了皮肉里。他率先转身,哗啦一声迈出水坑,宽阔的脊背沾满了刺眼的阳光,水珠顺着他肌理的沟壑蜿蜒下滑。
苏晚在晃动的金色水波里又站了几秒,才跟着抬起脚,身后浅滩里的水,还隐隐荡着他离开时的涟漪。
灶膛里的火早熄了,只剩下暗红余烬的光。夜气沉得能滴出水来。
苏晚抱着膝盖蜷在门槛边的藤编旧摇椅里,脚边放着顾承屿削好的那半颗椰子,清甜的椰水早喝干了。视线越过低矮的院墙,只有远处滩涂上归来的零星渔民拖着长影,扁担两端的小油灯随着脚步摇晃,像飘在墨海里的萤火虫。
屋里油灯火苗昏黄,将顾承屿侧脸的轮廓拓在墙上,放大了他的专注。他坐在一只极矮的小杌子上,背对着门口,面前搁着修了一半的渔具。粗粝的棕绳搭在腿上,手中粗大的骨针穿引着破损的网眼,手臂肌肉在每一次绷紧绳结时清晰地隆起、舒展,如同某种沉默的力量在进行着缓慢的搏动。
空气安静得能听见他指腹搓捻绳索的细微摩擦声,以及他沉稳悠长的呼吸,混着油灯燃烧时微微的噼啪轻响。
苏晚歪着头看他被灯火勾画出的背影轮廓。他偶尔停下手里活计,端起旁边粗陶碗喝口清水,喉结在昏暗中清晰地滚动一下,像座小山丘沉下去又浮起。而后继续埋头,那沉默专注的脊背微微前倾,如同一块定在时光里的礁石。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拖着摇椅里硌得微麻的腿脚挪过去。油灯把他的影子笼在脚边,一团浓墨。顾承屿没有回头,苏晚停在他身后一步之遥,视线落在他宽阔的后肩上。那件旧麻布汗衫松垮垮的,肩头被油灯照得泛着一层暖融融的光晕,隐约可以看到衣料下肌肉饱满的线条,随着他牵绳的动作无声滑动。
她伸出手指,冰凉的指尖悬空着,顺着他光影里朦胧隆起的肩线,隔着一指宽的虚空,悄悄勾勒了一个柔软的弧度。那动作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但他动作顿住了。宽厚脊背有瞬间的僵直,仿佛凭空感知了那无形的描摹。苏晚像烫到似地缩回手指藏到身后。
小杌子上的人没回头,也没继续动作。昏黄的灯光下,只能看到他握着骨针的手停在半空,粗砺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低垂的眉眼藏在额发的阴影里,唇角那道惯常紧抿的线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瞬,快得像错觉。
呼吸在两人之间静默的空气中重新流动起来。骨针终于穿透下一处破损的绳结,发出棉麻撕裂似的微响。
他背后那片沉静暖融的微光里,只留下一点无声的涟漪,像是被风掠过就消失的水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