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静得能听见血珠滴进浊流的闷响。
顾承屿的右臂沉沉垂在浑浊的水线之下,深红的血线沿着紧实的肌理蛇行,在脉动的腕骨处凝成一颗饱满的红豆,沉重地砸落,瞬间就被浑浊的海水囫囵吞没,只晕开一圈若有似无的淡粉。这断臂般的死寂与沉凝的专注,比任何咆哮都更慑人。
他左手紧握的短刀没发出半点声息。刃尖如同深海盲鳗无声的探须,极其缓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重新刺向那片礁石底部混沌的阴影。
浑浊的水流骤然被搅乱!不是爆炸般的水花,而是水底暗涌的激流猛地拧旋!那藏匿者的垂死一击远比刚才更加疯狂和绝望!带锯齿的螳螂虾前爪裹挟着泥沙与水压,在水下划出肉眼无法捕捉的轨迹,比闪电更快!这一次的目标不是手臂,而是那柄散发着致命寒芒、侵占了它最后生存空间的刀!
刀身在浑浊的水中猛地一震、一弹!仿佛有什么沉重坚硬的东西狠狠撞上了钢铁!一股反冲力隔着刀柄传至顾承屿紧握的左手,虎口被震得隐隐发麻。但他持刀的手势稳如铸在海床里的铁桩,纹丝未退!短暂的僵持只维持了微秒。刀锋微转,刃口似乎在水流包裹下找到了某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向下一压,沿着那股反冲力的轨迹顺势切了进去!
浑浊的水下,暗涌翻腾得更加剧烈。看不见战况,只有刀锋切割、重甲断裂般的沉闷闷响透过水体沉沉震荡出来,如同古旧木门被巨力反复撞击的呻吟。每一次闷响,都伴随着水底淤泥被更大力量搅起的翻涌。水面不再只是浮起淡粉血晕,大片裹着深褐色泥浆和暗红色絮状物的污浊浪花翻卷开来,散发出浓烈的、铁锈混合着腐败海藻的腥气。
苏晚赤脚踏入及小腿深的海水,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淤泥里。浑水卷着刺鼻的血腥和污泥翻涌到她脚边,像有生命般缠绕着她裸露的脚踝。她死死咬着下唇内侧的软肉,指甲深陷进掌心带来的钝痛已麻木。视线黏在顾承屿佝偻水中的脊背上——湿透的粗麻汗衫紧贴着紧绷鼓胀的背肌线条,每一次水下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沉闷斩击传来,那宽阔的背脊就随之猛地震颤一下,汗水混着海水的咸腥味更加浓重地弥散开来。
水中令人窒息的闷响终于停了。
死寂。只有浊浪缓慢抚平褶皱的微弱声响。
顾承屿猛地直起腰。力量之大,带起一大片浑浊泥汤兜头盖脸泼开!飞溅的污水和腥气呛得苏晚偏头后退了半步,眼睛在瞬间被水汽刺得模糊。
他左手里攥着那柄刀刃,刃锋上裹满了粘稠污浊的、粘附着淤泥、碎甲和深色血块的糊状物,早已看不出半点寒光。右臂依旧垂着,但靠近手肘那三道深翻的红槽似乎被咸涩海水泡得皮肉边缘微微发白。而他粗砺的左手指缝间,则死死掐着一只仍在无意识剧烈抽动的、一尺多长的螳螂虾身体。
那东西的头胸甲已经被纵向劈开,露出内里灰白色的软肉组织,还在神经质地抽搐扭曲。粗壮的、曾经一击能砸开贝壳的恐怖前爪,一只以诡异的角度耷拉着,另一只带锯齿的关节处被短刀从侧面几乎完全切开,只连着一点残破的皮膜和甲壳筋腱。断裂的创口处不断淌出墨绿色浓稠如油脂般的液体,滴答滴答地落入他脚下的浊水,与手臂伤口淌下的殷红血液混成一滩不可名状的污秽。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气几乎凝成实质。
顾承屿看也未看苏晚一眼。指节发力,那沉重硕大的、还在微微抽搐的虾身被他像抡一件死物般猛力一甩!它砸在几米外一块湿滑的礁石尖棱上,发出黏腻沉重的“啪嚓”闷响。坚硬的甲壳在那礁石棱角上硌裂开更大豁口,几只腹下细小的步足还在徒劳地蹬踹着空气。
苏晚胃里一阵猛烈地翻搅,喉头酸水直涌。那股混合了浓厚血腥、动物内脏腥膻和烂泥腐败气息的味道让她几乎窒息。
顾承屿终于侧过身。他目光扫过右臂翻卷的伤口,仿佛那不是他自己的皮肉。粘着污血和淤泥的短刀被他甩了甩,在混浊海水里随意搅动两下,割开粘稠的血丝和污物,带起更多暗红色的絮流。然后反手就将那把肮脏血腥的刀插回腰间。
这时,他才抬眼,看向站在冰冷浑水里的苏晚。眼神黑沉沉的,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痛感,没有快意,没有后怕,空得如同这片被风暴刮干净的滩涂。只有浓眉上不知是汗珠还是海水的水滴,不断滚落下来,砸在他高耸的颧骨上。
他没说话,迈步朝她走过来。脚步踩在淤泥里发出沉闷黏稠的“咕叽”声,每一步都让水面翻腾起裹挟着暗红血沫和深褐色泥浆的浪花。手臂上的伤随着动作被牵动,翻开的皮**隙中不断渗出血丝,流经小臂的肌肉线条,汇聚到腕骨低洼处,又沉重地滴落下去。
他走到苏晚面前几步远停下。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大部分刺眼的晨光。浓烈的腥气混合着他身上滚烫的汗水与海风的咸涩扑面而来,霸道地钻进她的鼻腔肺腑。
他伸出那只滴着血的右臂——伤痕就在眼前狰狞地翻开,细小的组织液和血珠清晰可见——却不是要她处理。带着厚茧和数道新鲜刮痕、指尖染满污血的手掌直直探向苏晚腰间别着的、那个用韧性极佳的植物叶片巧妙叠缝成的小叶囊。
动作极其直接。甚至未等苏晚反应,他冰冷的、沾满海水和污物的指尖已经抵上了那片温热的细滑叶子。粗砺与柔嫩形成刺目的反差。他没有询问,手指屈起,极其利落地一勾,就将那小叶囊从她腰间取了下来,扯动叶囊绳结的摩擦感清晰地刮过苏晚腰际的薄衫。
这动作生猛得毫无顾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蛮横的理所当然。仿佛她整个人、她身上任何物件,都如同这滩涂上搁浅的鱼虾一样,是他战利场里理所当然的一部分。
小叶囊被抓在他的血污大手里,显得异常脆弱和刺眼。
顾承屿面无表情,也不看她,转身就走。脚下依旧踏出深陷泥浆的步伐,留下身后一片被彻底搅浑、翻滚着暗红与暗黑水沫的浑浊水域。那只沾满血污的手紧握着脆弱的叶囊,一步步走进被朝阳染成一片浅金的滩涂深处。晨光将他染血的汗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亮边,却无法照亮他深如古井的眼瞳。
苏晚僵立在原地。冰冷的混水浸泡着她的脚踝,刚才他指尖粗粝的碰触感和那浓烈的血气,仿佛还牢牢黏附在她腰间的皮肤上。她看着那个走向滩涂深处、滴落着暗红液体消失在晨光中的模糊背影,只觉得胃里那颗冰冷的铅块越坠越沉。这岛上连空气都绷紧了,吸进肺里,带着一股尖锐的铁锈味和绝望的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