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肆虐过的气息如同盐霜,深深沁入泥土里。空气清冽得扎人肺管子。棕榈树被掰折的巨叶垂挂着,如同战场上破碎的旗帜。
顾承屿光着的脚板踩进后院残留的水洼里,冰冷刺骨的水激得脚腕一缩。他弯下腰,从泥地里捞出那张巨大的棕绳网,死沉,泥浆一股股往下淌。破损的渔网摊在泥水里,被风扯开的断口狰狞着露出发朽的棕红色内芯。他沉默地拽起沉重如尸体的渔网一角,水淋淋地抖开,浑浊泥汤飞溅起来,在熹微晨光里像碎金粒子。
苏晚端着还烫手的芋头粥走出门,蒸腾热气蒙在脸上。她没说话,把粥碗搁在门边那块平日用来磨刀的麻石上。
顾承屿像是没看见粥,依旧用那柄被他磨得刃口泛着幽蓝的短刀,狠狠地切割那些缠绕纠结的死结。刀刃在粗粝的棕绳上刮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仿佛在锯着礁石。他全身筋肉绷紧,像块被无形铁链死死捆住的礁石,短刀就是他仅有的、带着愤懑的撬棍。几根被狂浪彻底撕裂、再也无法连接的粗棕绳被他挑出来,随手抛在泥水里,溅起一片狼藉。
几口灌下浓稠滚烫的芋头粥,一股暖线直坠腹中。顾承屿没放下刀,走到滩涂上那艘被风暴掀上岸的矮舢板旁。船身歪斜着,糊满了黑褐色的海泥和烂海藻,一股浓烈的腐腥味。船桨断了一根,裂口惨白地呲着木刺。他屈起指节,狠狠砸向凝满淤泥的船舷!沉闷的砰声震得指骨发麻,大块厚泥应声剥落,露出底下被盐分侵蚀得发暗的木头纹理。
泥块顺着船舷内侧滚下来,里面赫然露出来一截硬邦邦的墨绿!不是烂泥。
顾承屿的手猛地停住了。他丢开那半截木桨,弓身凑近。手指避开锋利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探进去,一抓,一抽!一条尺把长的硬鳞海鱼被他拽了出来!鱼已经半风干,银墨交织的硬鳞在潮湿空气中闪着冷硬的光,鱼眼灰白凝固,直愣愣地瞪着浑浊的天空。扁长的身体僵硬如铁板,像一件饱经风蚀却未散的盔甲。
他盯着这条不知何时被风暴抛进船腹、又在淤泥里被烤硬的鱼,看了几秒。突然抬手猛地一掷!那僵硬的鱼身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砰地砸进不远处未干的海水里,激起一溜污浊的水花,旋即又被浑浊的泡沫覆盖,沉了下去。似乎什么情绪也无,又像抛掉了什么看不见的负累。
他不再管那条船的狼藉。转身,脚掌踩过坑洼不平的泥地,直奔崖下那片被风暴重新塑造过的浅湾。太阳已跳离海面,泼下大片熔金的光,碎裂地铺在波涛上。潮水退到了最低处,嶙峋礁石湿漉漉地裸露出来,石缝间偶尔能瞥见昨日被驱赶至此、尚未逃散的小鱼惊慌弹射的银光。
顾承屿弯腰在礁石边摸索几下,从一片浓绿的海藻丛底下抽出几段湿漉漉的备用棕绳。绳子粗砺,带着海的腥咸和日晒后的盐晶触感。他把绳子搭在肩上,又抄起那柄不离身的磨骨短刀,目光沉静地投向那片在阳光下重新变得诱人的水域——潮汐暂时搁浅在滩涂上的新猎物,远比沉在海底淤泥里的那些,更有抓在掌中的实感。
这片被风暴搅浑的海水尚未完全沉淀,悬浊物翻涌浮沉。顾承屿涉水前行,每一步都搅起更大的浑浊涡流。水没至大腿根,能清晰地感到水流冲击双腿的黏滑阻力,以及水底淤泥吸吮脚踝的阴凉湿滑。他凝神在水底那片缓缓沉淀、又被他脚步带起的浑浊迷雾中搜寻。渔网已在腰间缠好备用。
一块暗色礁石侧后方的水流有些异样。顾承屿脚步顿住。浑浊的水波下,一团模糊的、缓慢膨胀收缩的轮廓若隐若现,偶尔在涡流间隙露出一星半点如同陈旧青铜的暗绿——一只体型不小的、风暴过后被潮水留在此处暂避的螳螂虾。它深藏在礁石底部狭窄的罅隙里,粗壮的、如同攻城锤般带锯齿的前爪小心地收拢在身前。
顾承屿缓缓吸了口气,半蹲下去,让身体尽可能沉入水中,只余头肩露在外面。他右臂缓慢地探入那浑浊的水里,五指张开,手臂肌肉的线条绷紧如拉满的硬弓弦。指尖在水下无声地调整着位置,如同抚摸着无形的水流本身。
水流忽然被猛地搅动!那潜伏着的螳螂虾感觉到了迫近的巨大威胁!如同一支离弦的青铜箭矢,粗壮带刺的双爪在浑浊的水中骤然弹出,带着模糊的残影和一股强劲的冲力,狠狠击向那个侵入它巢穴威胁的手臂方向!那一击太快,在水底竟发出闷雷似的“嗵”声!
苏晚刚走到浅湾边缘,捧着的椰子水还没放下,就看见顾承屿弓着的脊背猛地震了一下!他闷哼一声,探入水中的那条手臂骤然回缩!水花激烈地溅开!原本在浑浊水流中隐现的暗影迅速缩回了礁石罅隙的最深处。
顾承屿迅速收回的手臂带起一串水珠,紧实的上臂外侧靠近手肘处,三道清晰的、深陷进去的殷红血槽赫然在目!皮肉被撕裂翻开,血水混着海水迅速涌出,顺着被螳螂虾钳甲划破的汗衫布料淌下来,在他紧致的手臂肌肉上蜿蜒流淌,滴入浑浊的海水中散开成丝丝缕缕的粉红。伤口边缘甚至能看到细微的、如同被细密锯齿拉开的痕迹。
他看也没看那伤口,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有浓眉的末梢因剧痛而极其微细地抽动了一下。目光却死死锁住那退无可退的螳螂虾藏身的石头缝隙,沉静得像暴风雨前低垂的铅云。肩膀线条骤然绷紧,手臂受伤的肌肉反而贲张鼓凸起来。不是退,而是那股被激起的、更加冰冷的狠劲。
他不再试图用手试探。左手在腰际飞快地摸索了一下,手指灵巧地一勾,那柄磨得锋利的短刀刀柄已经稳稳地抵在掌心。刃口在他移动时短暂捕捉到一缕阳光,在水汽氤氲中反射出一道刺眼的、稍纵即逝的寒芒。他右手暂时垂在身侧,淋漓的血顺着弯曲的指节一滴一滴坠落,染红了小片水面。左手的短刀稳稳平举在身前,身体重心沉得更低,以一种更逼近、更充满压迫感的姿态,缓慢而无声地再次向那块石头缝隙压了过去。
苏晚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像是被那只还在滴血的手攥住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冲了一步,脚下的咸涩海水立刻浸湿了她的草鞋。
顾承屿像是根本未察觉她的靠近,或者说所有无关的感知都已被彻底屏蔽。他受伤的右臂垂在一侧,粘稠的血液顺着流畅的肌理沟壑缓慢爬行,滚过筋络凸显的手腕,凝在凸起的腕骨上滴落。血珠砸在动荡浑浊的水面上,洇开一朵小小的、转瞬即逝的猩红花。但那手臂只是垂着,像一根无用的枯木。全部的精、气、神都凝结在绷紧如拉满硬弓的脊线,和那双沉入水汽深处的眼睛上。他正以一种更缓慢、更致命的姿态,用那柄泛着幽光的短刀刀尖,探入被螳螂虾守卫着的、狭窄湿滑的礁石罅隙。
无声的角力在水下那片迷蒙的疆域里展开。
苏晚喉头发紧。她甚至能看到他受伤手臂的肌肉纤维在难以察觉地微微抽搐,绷紧了对抗伤口撕裂的痛楚。她攥着自己的衣角,湿滑的布料几乎要被指甲掐穿。她不敢惊扰,目光紧紧锁在他绷紧后颈的发际线和那片刺目的血红上,仿佛能听到那血液滴落的微响,也感到自己手腕的脉搏在失控地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