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记”的招牌，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陋巷的泥泞里。油浸的两个大字在惨淡的晨光下反射着微弱的油脂光泽，混合着猪油特有的荤香和木质的气息，霸道地宣告着存在。然而，这宣告迎来的并非好奇与期待，而是死寂和……无数道窥探的、带着恶意和贪婪的目光。
王癞头那晚被“椒刑汁”彻底毁容的惨状犹在眼前，如同一个血淋淋的警示牌，让陋巷的魑魅魍魉暂时不敢靠近。但畏惧不代表消失，那些躲在阴影里的眼睛，如同等待腐肉的秃鹫，死死盯着这间新挂招牌的破屋。
苏甜甜无视了所有目光。背上的伤口在药膏和休养下愈合了些许，但每一次用力依旧牵扯着疼痛。她指挥着翠果，将屋内那张缺腿的破桌子搬到门外，用砖头垫平。这便是“苏记”的柜台兼案板。
真正的战场，在灶台。破瓦盆被架在重新燃起的火堆上。翠果小心地刮下油罐里凝固的猪板油，投入盆中。油脂在微火下滋滋融化，散发出纯粹的、令人心安的荤香。
“下姜！”苏甜甜声音嘶哑却清晰。
翠果立刻将洗净拍碎的老姜块丢入热油。浓郁的姜辣气瞬间升腾，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葱结！”苏甜甜目光锐利。
翠果将几根打结的野葱投入。葱香混合着姜辣，在油中翻滚。
“炸枯弃之！”苏甜甜命令。这是昨日面具人留下的“红汤翻天诀”中的第一步——炼底油。她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哪怕材料简陋。
姜块和葱结在油中渐渐变得焦黄枯槁，被翠果用破瓦片捞出丢弃。此刻的油脂，已经吸收了姜葱的辛香，颜色也变得清亮了一些。
“糍粑海椒！”苏甜甜看向翠果昨日用石臼费力舂烂的野山椒和二荆条混合泥。这是“红汤翻天”的灵魂，也是她们此刻能找到的最辣之物。
深红粘稠的辣椒泥被倒入热油！滋啦——！剧烈的爆响伴随着冲天的红雾和呛人的辛辣！翠果被呛得连连咳嗽，眼泪直流。苏甜甜却面不改色，用枣木擀面杖当搅棍，奋力地搅动着，让辣椒泥在油中均匀受热，慢慢熬煮。汗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但她眼神专注得可怕。
浓烈的辛辣气混合着油脂的焦香，如同无形的炸弹，在陋巷的清晨轰然炸开！霸道蛮横的气息瞬间盖过了所有的煤烟和污浊，狠狠地撞进每一个早起苦力的鼻腔！
“啥味儿？这么冲？”
“是……是那家新挂招牌的？”
“苏记？卖啥的？咋这么呛人？”
窃窃私语声在巷子各处响起。有人好奇地探头张望，有人嫌恶地捂着鼻子匆匆走过，更多人则被这前所未有的、极具侵略性的辛辣香气勾起了本能的馋虫和恐惧交织的复杂情绪。
辣椒泥在持续搅动下渐渐失去水分，颜色变得深红油亮，边缘开始翻起细小的沙状颗粒——这便是“翻沙现红油”！
“下香料！”苏甜甜毫不停歇。翠果立刻将捣碎的草果（壳）、几粒白蔻、一小撮小茴香（这是她们能找到的全部）投入翻滚的红油中！更加复杂的辛香气息爆发出来！
“豆母子！”没有。苏甜甜毫不犹豫地将昨日剩下的一点发霉豆豉用水泡软捣碎，替代投入。
“醪糟汁！”没有。用最后一点微酸的米汤替代。
“冰糖碎！”没有。用翠果珍藏的最后一点红糖碎屑替代！
“青花椒！”这是唯一按方子来的，翠果在潲水沟边找到的野生青花椒，捣碎后投入！
最后，倒入翠果用捡来的鸡架（潲水沟遗宝）和猪骨（同样来源）熬了一夜的、寡淡但勉强算“高汤”的汤汁！
滋啦——！
又是一阵剧烈的沸腾！红油翻滚，汤汁融合！各种香料的气息在高温下彻底爆发、融合！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霸道浓烈、麻辣鲜香、勾魂夺魄的复合香气，如同苏醒的火山，从破瓦盆里喷涌而出，席卷了整个陋巷！
“我的天！这……这啥味儿啊？又香又呛！”
“闻着……闻着让人流口水！可又有点怕……”
“走！看看去！”
终于，有几个胆大的苦力被香气勾引，犹犹豫豫地凑近了“苏记”的破桌子。他们看着瓦盆里翻滚的、红得刺眼的汤汁，再看看旁边案板上摆放着的、用潲水沟边捡来的相对“干净”下水（心、肺、肠）和蔫萝卜切成的薄片，以及翠果用豆粉和野菜捏成的丸子，脸上充满了惊疑和渴望。
“这……这怎么卖？”一个车夫模样的人咽了口唾沫，指着红汤问道。
苏甜甜抬起头，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亮得惊人。她举起那根刻着“苏记”的枣木擀面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汤锅的沸腾声：
“红汤翻天锅，十文一位，锅底钱。”
“下水、萝卜、菜丸，三文一碟，自取。”
“白饭管饱，两文。”
“十文？！”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几乎是他们小半天的工钱！太贵了！
“先尝汤。”苏甜甜似乎早有所料。她拿起一个豁口的粗陶碗，用长柄木勺（临时削的）舀了小半碗翻滚的红汤，撒上几粒翠果捣碎的花生碎（潲水沟边捡的落花生）和一点野葱花（墙角摘的），递给问话的车夫。
车夫看着碗里红得发亮、漂浮着油花和碎末的汤汁，闻着那直冲天灵盖的霸道香气，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他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吹了吹，小心地抿了一口！
滚烫！如同火焰入喉！一股无法形容的、爆炸性的麻辣鲜香瞬间席卷了口腔！香料的醇厚、油脂的丰腴、辣椒的暴烈灼烧感如同野火燎原！痛！辣得他瞬间飙泪！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极致的、令人血脉贲张的、想要嘶吼的畅快感！仿佛全身的寒气、疲惫都被这股狂暴的火焰焚烧殆尽！那股难以言喻的“鲜”味，在麻辣的刺激下被无限放大，直冲脑门！
“嘶——哈！痛快！真他娘的痛快！”车夫满脸通红，额头青筋暴起，猛地放下碗，眼睛亮得吓人，仿佛刚刚打完一场胜仗！“给老子来一份！就冲着这碗汤！”他痛快地拍出十二枚铜钱（锅底加一碟下水）。
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后面观望的人也被勾起了巨大的好奇和馋虫。虽然价格肉疼，但那碗先尝汤带来的极致刺激和畅快感，如同最烈的酒，让人欲罢不能！
简陋的破桌旁很快围坐了四五个苦力。翠果手忙脚乱地分发着碗筷（同样是潲水沟“淘”来的残次品）。苏甜甜则站在灶台后，如同掌控火焰的女巫，用长柄勺搅动着翻滚的红汤，不时加入新的食材。滚烫的红汤，粗糙的食材，在这污浊的陋巷里，上演着一场原始而热烈的饕餮盛宴！辛辣的香气混合着苦力们的汗味和叫好声，形成一种奇异的、充满生命力的交响。
然而，就在生意渐入佳境之时，巷子口传来一阵嚣张的吆喝和杂乱的脚步声！
“让开！都让开！没长眼的东西！”
“四海赌坊办事！闲杂人等滚蛋！”
只见昨天逃走的王癞头的两个跟班，此刻正点头哈腰地引着三个人走来！为首的，赫然是“四海赌坊”的打手头子鲁彪！他腰间挎着刀，脸上横肉抖动，眼神凶狠地扫视着“苏记”摊子。而他身后跟着的，竟是一个穿着绸衫、留着鼠须、眼神精明闪烁的胖子——正是之前抄袭苏甜甜火锅的钱掌柜！
鲁彪的目光直接锁定了灶台后脸色苍白的苏甜甜，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苏丫头！生意不错啊？怎么，有了新靠山，就把我们‘四海’的恩情忘了？你那‘红汤翻天’的买卖，是不是该给‘四海’分一份啊？”他故意提高了音量，让所有人都听见。
钱掌柜则眯着小眼睛，贪婪地盯着那翻滚的红汤和简陋的配方牌子（苏甜甜用炭块写在破门板内侧的简易配料表），尖声笑道：“鲁爷说得对！这红汤翻天的买卖，光靠你一个小丫头可撑不起来！不如咱们合伙？我出铺面，出本钱！你出方子！保管赚大钱！否则……”他拖长了语调，威胁意味十足。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围坐的苦力们噤若寒蝉，纷纷放下碗筷，惊恐地看着鲁彪和他腰间明晃晃的刀。翠果吓得躲到苏甜甜身后，小脸煞白。
苏甜甜的心沉了下去。该来的还是来了！鲁彪是冲着秘方和利益！钱掌柜是趁火打劫！她刚刚点燃的希望之火，瞬间被泼上了冰水！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长柄勺。背上的伤口因紧张而隐隐作痛。她看着步步紧逼的鲁彪和钱掌柜，又瞥了一眼陋屋门楣上那方浸润着油脂的“苏记”招牌。眼底，冰冷的火焰再次燃起，比那红汤更加炽烈！
她弯腰，端起了灶台旁那个一直放着、盖着破布的豁口陶盆。盆里，是她特意保留的、昨夜熬制的、浓度更高、更加粘稠的“椒刑汁”备用料！深紫近黑，散发着比昨日更加浓烈刺鼻、令人作呕的辛辣恶臭！
“合伙？”苏甜甜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她端着陶盆，一步步走到破桌子前，与鲁彪和钱掌柜隔着沸腾的红汤锅对峙，“鲁爷，钱掌柜，想分我的灶？”
她的目光扫过鲁彪凶戾的脸，又落在钱掌柜贪婪的小眼睛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疯狂的弧度。
“行啊！”
“先尝尝我‘苏记’的规矩！”
“接得住这碗‘入伙茶’！”
“秘方，铺子，连我这个人，”
“都是你们的！”
话音未落！
苏甜甜双臂猛地发力，将整盆粘稠滚烫、散发着致命恶臭的“椒刑汁”，朝着鲁彪和钱掌柜二人站立的方向，狠狠泼了过去！
不是泼向一个人！而是覆盖性的、如同倾盆暴雨般的泼洒！目标直指鲁彪那张凶戾的脸和钱掌柜那身崭新的绸衫！
“操！”
“贱人你敢！”
鲁彪和钱掌柜脸色剧变，魂飞魄散！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丫头竟敢当众行凶！而且用的是如此歹毒的东西！鲁彪反应极快，猛地向后暴退！钱掌柜则吓得呆立当场！
粘稠滚烫、颜色诡异的汁液如同来自地狱的泥石流，轰然泼洒而下！覆盖了两人身前一大片区域！
噗嗤！哗啦！
大部分汁液泼在了泥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刺鼻的白烟！但依旧有小部分，如同精准的毒箭，溅射到了暴退的鲁彪的皮靴和裤腿上，以及呆立原地的钱掌柜那崭新的绸衫前襟和……他下意识抬起格挡的胖手上！
“啊——！我的手！我的衣服！”钱掌柜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滚烫的汁液瞬间烫红了他的胖手！那浓烈辛辣的气味和粘稠的油脂更是糊满了他的前襟！更可怕的是那股钻心刺鼻的恶臭，熏得他头晕眼花，胃里翻江倒海！
鲁彪看着皮靴裤腿上迅速蔓延开的、散发着恶臭的粘稠污迹，感受着皮肤上传来的灼痛，脸色铁青，眼中爆发出暴戾的杀机！他猛地拔出腰间的短刀！
“老子剁了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暗金色的流光，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毫无预兆地从陋屋屋顶的阴影中激射而出！
快！快到超越了人眼的捕捉极限！
叮！
一声极其清脆、刺耳的金铁交鸣声！
鲁彪手中砍向苏甜甜的短刀，被一枚造型奇特的暗金三棱镖精准无比地击中刀身！巨大的力量震得鲁彪虎口发麻，短刀差点脱手！
“谁？！”鲁彪又惊又怒，猛地抬头望向屋顶！
屋顶残破的瓦片阴影处，空空如也。只有寒风卷过枯草的呜咽。
一股冰冷的、如同实质般的杀意，如同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穿了鲁彪的神经！他握着刀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这种神出鬼没的手段……这种精准到恐怖的力道……
钱掌柜的惨嚎还在继续，他疯狂地甩着手，试图甩掉那粘稠恶心的汁液，看着被污损的新衣，心疼得直抽抽，但更多的恐惧让他不敢再叫嚣。
鲁彪脸色变幻不定，惊疑、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死死盯着屋顶那片阴影，又看看端着空盆、脸色苍白却眼神冰冷的苏甜甜，最后瞥了一眼地上那滩散发着恐怖恶臭的粘稠物和钱掌柜的惨状。
他猛地将短刀插回腰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得很！苏甜甜！你有种！咱们走着瞧！”他狠狠瞪了苏甜甜一眼，又嫌恶地看了一眼还在哭嚎的钱掌柜，对两个吓傻的跟班吼道：“走！”几人如同丧家之犬，在围观众人惊惧的目光中，狼狈地冲出了陋巷。
苏甜甜站在原地，端着空盆的手微微颤抖。背上的伤口因刚才的爆发而再次崩裂，温热的液体顺着后背流下。她强撑着没有倒下，冰冷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滩刺目的“椒刑汁”和围观众人惊恐的脸。
“苏记”的红汤，依旧在破瓦盆里翻滚着，散发出霸道浓烈的香气。
门楣上，那方油浸的招牌，在寒风中沉默伫立。
屋顶的阴影里，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金铁摩擦的细微声响，随即彻底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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