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黑伞与显影液

第二章 黑伞与显影液

雨是在第四节课间突然下起来的。

陈颂正往美术室走，忽然听见窗外一阵骚动。走廊尽头的窗户被人推开，潮湿的风卷着几片樟树叶扑进来，她伸手接住一片，叶脉上还挂着未干的雨珠。楼下操场上的学生尖叫着四散奔逃，像一群被突然惊飞的麻雀。

手指间的叶片呈现出一种介于"祖母绿松石"和"发霉的铜器"之间的颜色——这是她独特的色彩记忆方式。美术老师上周刚说过，正常人不会用这种描述，但她需要这些具体的意象才能准确记住颜色。叶片在她指间翻转时，一滴雨水顺着叶尖滑落，在她虎口的旧伤疤上碎成几瓣。

"下雨了还往外跑？"

身后传来生活委员的喊声，但陈颂已经推开美术室的门。她需要完成那幅静物写生，今天必须把天空的部分补上。推门的瞬间，一股霉味混着松节油的气息扑面而来，天窗漏雨的情况比昨天更严重了，地板上积着好几处小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

画架上的作品还保持着昨天的样子：被涂白的天空，和那朵小小的向日葵。陈颂蹲下来收拾散落的颜料管，突然发现少了一管——标着三圈咖啡色橡皮筋的钴蓝不见了。她翻遍每个角落，甚至查看了垃圾桶，最后在门后的角落里发现了它，管身被踩扁了一角，像是被人不小心踢到过。

窗外雷声隆隆，雨势越来越大。陈颂把瘪掉的颜料管放进笔盒，忽然注意到门后的挂钩上挂着一把黑伞。这不是学校的公用伞，伞柄上刻着细小的"H.A."字样，金属部分有些氧化发黑。她鬼使神差地取下伞，手指抚过那些刻痕时，仿佛摸到了某种不该触碰的秘密。

放学铃响时，雨下得更急了。陈颂站在教学楼屋檐下，看着雨水在水泥地上砸出无数个小坑。她书包侧袋里插着那把黑伞，金属骨架硌得她大腿发疼。同学们陆续撑伞离开，五颜六色的伞面在雨中移动，像一群游动的水母。

"没带伞？"

这个声音让陈颂浑身一僵。何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两级台阶上，校服外套被雨水洇出深色的边缘。他左手拿着一本《暗房冲洗技术指南》，封皮上沾着可疑的棕色污渍，右手拎着一个黑色防水袋，隐约可见相纸的一角。

陈颂下意识按住书包侧袋："带了。"

何安的目光在她手上停留了一秒，嘴角微妙地绷紧。陈颂突然意识到他认出了自己的伞——那把伞的伞骨有一处弯曲，是上周大风天被吹折后重新掰直的。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仿佛偷了什么贵重物品。

"摄影社招新。"何安忽然递来一张传单，纸张被雨水打湿了一角，边缘卷曲着，"你会调色，暗房技术应该不难。"

陈颂盯着传单上"光影捕捉者"几个烫金字，喉咙发紧。这是试探吗？还是某种怜悯？她抬头时，一滴雨正巧落在何安镜片上，裂成细小的蛛网。透过这些扭曲的棱镜，他的眼睛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琥珀色，像她颜料盒里那管"融化的太妃糖"。

"我不拍照片。"她把伞塞到他手里，转身冲进雨里。

冰凉的雨水立刻浸透了校服衬衫，陈颂在雨中奔跑时，听见何安在后面喊了什么，但声音被雨声吞没了。她拐过教学楼转角时才停下，靠在一棵樟树上喘气。那把伞还捏在她手里，伞尖戳破了地上的一个水泡。

陈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也许是因为何安看她的眼神太过锐利，像是能看穿她所有的伪装；也许是因为那把伞上的刻痕，让她想起父亲醉酒后在家具上留下的划痕。她低头看着自己湿透的裙摆，布料贴在腿上，显出几处淡紫色的淤青。

雨小了些，陈颂决定去图书馆避雨。穿过中庭时，她注意到公告栏上贴着一张黑白照片，是何安拍摄的校园夜景，角落里用银笔签着他的名字。照片里的教学楼灯火通明，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右下角一个模糊的人影——那是个蜷缩在长椅上的流浪汉，身上盖着报纸，只露出一双布满皱纹的手。

这张照片有种奇特的矛盾感：辉煌的建筑与阴暗的角落，明亮与黑暗，秩序与混乱。陈颂忍不住伸手触碰那个模糊的人影，指尖传来纸张粗糙的质感。

"那是上个学期拍的。"

何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陈颂吓得差点撕破照片。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黑伞撑在两人头顶，隔绝出一小片干燥的空间。陈颂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混着雨水的潮湿。

"你跟踪我？"陈颂往旁边挪了一步，肩膀立刻被雨水打湿。

何安把伞往她那边倾斜："你拿错了伞。"

陈颂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着另一把黑伞，几乎和她的一模一样，只是伞柄上没有刻字。她感到一阵尴尬的热流涌上脸颊，赶紧把伞还给他："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何安接过伞，两人的手指短暂相触，陈颂感觉到他指尖有轻微的颤抖，"你经常去美术室？"

"嗯。"陈颂警惕地看着他，"怎么了？"

何安推了推眼镜："天窗漏雨的问题，我可以帮忙报修。"

陈颂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一时不知如何回应。雨水顺着何安的刘海滴下来，滑过镜框边缘，最后挂在下巴上要掉不掉。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想帮他擦掉，却在半路停住，转而指向他手里的防水袋："那是什么？"

"照片。"何安犹豫了一下，拉开袋子给她看，"昨天拍的。"

陈颂凑近看去，最上面一张是医务室窗外的景色，但角度和她画中的完全不同。照片里的窗户干净明亮，窗台上放着一盆小小的多肉植物，阳光透过玻璃在病床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没有酒瓶，没有暴力，只有一种近乎刻意的平静。

"你去过医务室了。"陈颂的声音有些发抖。

何安轻轻点头："校医是我姑姑。"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陈颂记忆中的某个抽屉。她想起上周去医务室处理手腕淤青时，校医看她的眼神充满怜悯，却什么都没问，只是给了她一管特效药膏。现在她明白了，那是何安安排的。

"我不需要同情。"陈颂转身就要走。

何安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正好按在那块淤青上。陈颂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何安立刻松开手，脸色变得煞白："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系。"陈颂强忍着疼痛，"已经不疼了。"

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雨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陈颂数着何安呼吸的频率，发现和自己心跳的速度莫名同步。她注意到何安左耳戴着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助听器，金属部分在雨天泛着冷光。

"周三放学后暗房没人。"何安突然说，"如果你还想学怎么修天空的颜色。"

陈颂抬头看他，雨水顺着她的刘海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何安的表情很认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奇怪的期待，像是等着被拒绝的赌徒。

"为什么帮我？"陈颂问。

何安沉默了一会儿，从防水袋底层抽出一张照片递给她。那是陈颂昨天在美术室画画的侧影，阳光透过天窗照在她身上，给她的轮廓镀了一层金边。照片右下角写着一行小字："色温5200K，实际感知偏差约20%。"

"你眼中的世界..."何安轻声说，"比真实更美。"

陈颂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她接过照片，发现背面还写着一串数字和颜色名称："FFD700- 她眼中的阳光/F5DEB3- 实际的阳光"。

"这是我的私人研究。"何安有些窘迫地解释，"关于色彩感知的差异..."

陈颂突然明白了什么："所以你早就发现了？我的...问题？"

"不是问题。"何安摇头，"是天赋。"

雨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两人身上。陈颂看着手里的照片，突然做了一个连自己都惊讶的决定："周三几点？"

"四点二十。"何安的眼睛亮了起来，"暗房在实验楼地下室。"

陈颂点点头，把照片还给他："我会去的。"

分别时，何安突然叫住她："陈颂。"

"嗯？"

"下次..."他指了指她的手腕，"可以用冰敷，比药膏效果好。"

陈颂看着何安离去的背影，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她低头看自己手腕上的淤青，忽然觉得没那么疼了。回到美术室，她在那幅未完成的画上又添了一朵向日葵，这次用的是真正的钴蓝色——那管被踩瘪的颜料还能用，挤出来的颜色比平时更深一些。

晚上回家前，陈颂在速写本上画下了今天的何安：雨中撑伞的少年，左耳闪着微光的助听器，还有他递来照片时微微发抖的手指。画纸边缘写着一行小字：

"显影液的味道，是下雨的深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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