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雨夜庇护所
暴雨是在放学时突然倾泻而下的,仿佛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陈颂站在教学楼的屋檐下,看着雨水在水泥地上砸出无数个水坑,像一张布满泪痕的脸。她的书包里装着那张法院开具的人身安全保护令——父亲被勒令搬离家中两周,但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喘息。
一把黑伞突然出现在头顶。
"你家的状况,"何安的声音从伞下传来,"我听说了。"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他们周围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陈颂看见何安的校服袖口沾着颜料,是那种她常用的钴蓝色,已经干涸成痂。他左手提着便利店塑料袋,里面露出泡面和牙刷的轮廓。
"你要去哪?"她问。
何安调整了一下左耳的助听器,雨水让电流杂音变得更明显:"摄影社暗房不能住了,教导处发现了我的折叠床。"他停顿片刻,"我在找今晚住的地方。"
一道闪电劈开云层,照亮何安眼下的青黑。陈颂这才想起,自从上周他拒绝在母亲再婚文件上签字后,那个装满玻璃制品的家恐怕也不再安全。
"跟我来。"她说。
他们穿过雨幕中的街道,像两个湿透的幽灵。陈颂的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生涩的摩擦声,门开的一瞬间,熟悉的霉味混着酒气扑面而来。客厅地板上还留着玻璃碎片,在闪电的照耀下像散落的钻石。
何安蹲下来,开始一片一片捡拾那些碎片。他的动作很慢,仿佛在完成某种仪式。陈颂看见他的指尖被割出细小的血痕,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
"别捡了。"她递来毛巾。
何安抬头,雨水从他的发梢滴落:"你知道碎玻璃在紫外线下会发光吗?就像..."他寻找着比喻,"像你画里的星星。"
陈颂的胸口突然发紧。她夺过那些碎片扔进垃圾桶,金属桶壁发出刺耳的撞击声。何安的助听器爆出一阵杂音,他皱眉调整音量,却在这时看见了墙上的痕迹——那些被酒瓶砸出的凹痕,像一个个无声的尖叫。
浴室的热水器坏了,他们只能用冷水简单擦洗。陈颂翻出医药箱给何安处理手指伤口时,发现他手腕内侧又多了一道新伤——不是玻璃划的,而是圆形的烫痕,像被什么炽热的东西按过。
"烟头。"何安平静地说,"昨天。"
碘伏棉签悬在半空。陈颂想起父亲醉醺醺时按灭烟头的样子,那些火星如何在皮肤上嘶嘶作响。她突然抓住何安的手腕,将耳朵贴上去,听血液在皮肤下奔流的声音——比心跳更低沉,比雨声更固执。
"你在干什么?"何安的声音有些哑。
"听颜色。"陈颂闭上眼睛,"你的血是铁锈红加一点钴蓝。"
何安的手指轻轻缠上她的发丝,潮湿而冰凉。窗外的暴雨变成了一种白噪音,盖过了世界上其他不完美的声音。
陈颂翻出备用被褥铺在沙发上,却发现何安站在她的画架前——那幅未完成的《家》还钉在那里,用厚重的颜料覆盖了所有暴力的痕迹。
"你应该画真的。"他突然说。
"什么?"
何安拿起调色刀,直接刮开画布上厚重的颜料层。底下露出最初的草稿:扭曲的家具,飞溅的玻璃,和一个蜷缩在角落的小小身影。
"这才是真的。"他的声音很轻,"不要覆盖它。"
陈颂的眼泪突然涌出来。她抓起颜料管直接挤在画布上,猩红、靛青、焦黑,所有那些被掩盖的颜色。何安也加入进来,用刮刀把颜料推成漩涡状。他们像两个复仇者,用最鲜艳的色彩轰炸那片虚假的平静。
当最后一片白色被覆盖时,陈颂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何安挨着她坐下,两人的肩膀隔着湿漉漉的校服相贴。
"我妈妈,"何安突然说,"走之前留了张字条,说要去寻找'完整的色彩'。"他苦笑,"好像聋就是残缺似的。"
陈颂想起自己那些错误的颜色命名。她转向何安:"你知道我为什么把钴蓝叫做'暴雨前的铁锈灰蓝'吗?"
何安摇头。
"因为第一次看见它时,"陈颂轻声说,"我爸正用钢管砸门。那种蓝色和钢管的锈迹混在一起,成了我记忆里的颜色。"
窗外的雨声渐小。何安突然站起来,从书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倒出来的是一沓照片——全是陈颂不知道的时候拍的:她在美术室调色时皱起的眉头,在食堂把胡萝卜挑到餐盘边缘的瞬间,在图书馆踮脚取书时绷直的脚背。
"这才是你。"何安说,"不是他们刻在你身上的伤痕。"
陈颂翻到最下面一张——是她站在暴雨中的背影,校服湿透贴在身上,像第二层皮肤。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她眼中的雨是紫色的,而实际色温是5600K。"
一滴水珠落在字迹上。陈颂起初以为是雨水,直到尝到咸味才意识到自己在哭。何安的手指笨拙地擦过她的脸颊,指腹有颜料和显影液留下的粗糙。
"今晚有双子座流星雨。"他突然说。
他们爬上防火梯。雨后的夜空清澈得不像话,银河像一道愈合中的伤疤横贯天际。何安摘下助听器,陈颂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把嘴唇贴在他耳廓上,用最轻的声音描述每一颗划过的流星:
"那颗是镉红混了一点金......现在这个是群青......哦!这一定是铬绿......"
何安闭着眼睛微笑,仿佛真的看见了那些颜色。当陈颂说到"钴蓝"时,他突然转头,于是那个词擦过他的唇角。
陈颂僵住了。何安的呼吸拂过她鼻尖,带着葡萄糖口服液的甜味。他们之间悬着一个未完成的吻,像画布上一笔未干的颜料,随时可能被覆盖或保留。
楼下突然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两人触电般分开。陈颂听见父亲沉重的脚步声和酒瓶碰撞的叮当声——保护令显然被无视了。何安迅速把她拉进衣柜,狭小空间里挤着两人的呼吸和心跳。
"......死丫头敢告老子......"父亲的咆哮混着东西砸碎的声音传来。
何安的手捂住陈颂的耳朵,就像她曾教他捂住助听器隔绝杂音一样。黑暗中,她看见他的眼睛反射着门缝透进的微光,像两盏不会熄灭的灯。
当外面终于安静下来时,何安用指尖在她掌心写字:【报警?】
陈颂摇头,写下:【等天亮】
衣柜里的时间变得粘稠。陈颂靠着何安的肩膀,听见他的心跳声透过胸腔传来——扑通、扑通,像远处雷鸣的余韵。不知过了多久,何安突然拉起她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喉结上。
"青橙。"他无声地说,声带振动通过指尖传来,"我们叫它青橙。"
陈颂在黑暗中微笑。她知道他指的是那个未完成的吻的颜色——介于酸涩与甜蜜之间,尚未成熟却充满希望。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衣柜缝隙时,他们像两个逃出废墟的幸存者,身上沾着颜料和雨水的味道,口袋里装着彼此最不堪也最珍贵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