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临时庇护所
暴雨持续了三天。
陈颂站在医院走廊的窗前,看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附着在鼻腔深处,混合着衣服上未干的雨水气息,让她想起被浸泡的旧报纸。父亲躺在病房里,酒精中毒引发的胃出血,医生说至少要住院两周。
护士站的电话突然响起,陈颂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机械地重复了三遍。她走过去,听筒里传来校医冷静的声音:"何安说你今晚需要住处。"
窗外的雨更大了,雨滴在玻璃上炸开成透明的花。陈颂握紧听筒,指节泛白。她没想到何安会知道——昨晚的争吵,救护车的鸣笛,邻居的窃窃私语。但转念一想,他当然会知道。那个总是站在阴影里观察一切的少年,连她调色时轻微的呼吸变化都能注意到。
"他有钥匙。"校医补充道,仿佛在解释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地址发到你手机了。"
***
何安的公寓比想象中更有人味。
陈颂站在玄关,雨水从她的发梢滴落,在地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客厅的书架上塞满了摄影集和声学理论书籍,茶几上散落着几张星轨照片,还有半杯已经凉掉的茶。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那幅巨大的校园俯瞰图——不是照片,而是用几百张碎片拼贴而成的,每张碎片都是不同天气下的同一扇窗户。
"浴室在左边。"
何安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伴随着水壶沸腾的声响。陈颂循声走去,看见他正往杯子里倒热水,蒸汽模糊了他的镜片。他换了件灰色居家服,袖口磨损得有些起球,左耳的助听器换成了更小巧的黑色款式。
"你怎么知道我需要——"
"值班护士是我表姐。"何安递来杯子,热气氤氲中,陈颂闻到了蜂蜜和柠檬的味道,"擦伤处理了吗?"
陈颂下意识捂住右手肘,那里有一块新鲜的擦伤。昨晚推搡中她撞到了茶几,但连她自己都忘了这回事。何安的眼睛在厨房暖光下呈现出一种琥珀色的透明感,像是能看穿所有伪装。
浴室的热水冲走了部分疲惫。陈颂换上何安准备的睡衣——明显是新的,但洗过,带着阳光和薰衣草的气息。她对着镜子检查身上的淤青,发现锁骨处多了一道红痕,像是指甲刮过的痕迹。
门外传来轻微的碰撞声。陈颂推开一条门缝,看见何安正跪在客厅地板上组装一张折叠床。他的动作很熟练,但左手腕显然使不上力,有两次螺丝刀差点脱手。陈颂注意到他后颈有一道细长的疤痕,藏在发际线边缘,像道隐秘的分界线。
"我可以睡沙发。"陈颂说。
何安头也不抬:"沙发弹簧坏了,会响。"
这句话里的暗示让陈颂耳根发热。她蹲下来帮他拧床脚的螺丝,两人的手指在金属部件上偶尔相触。何安的指尖有薄茧,是长期操作相机留下的,温度比常人略低。
"为什么是窗户?"陈颂指着墙上的拼贴画。
何安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能看见天气变化。"他调整助听器的音量,这个动作最近变得越来越频繁,"有时候...需要确认外面真的在下雨。"
陈颂突然明白了。那些失眠的夜晚,电流杂音与真实雨声的混淆,一个感官失衡的人对世界的不信任。她伸手触碰拼贴画上的一片阴云,发现每张碎片背面都标注着日期和时间。
"你记录了多久?"
"从初中开始。"何安终于装好了最后一只螺丝,"天气预报...经常说谎。"
折叠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是某种疲惫的叹息。陈颂看着何安铺床单的背影,他的肩胛骨在布料下起伏,像一对被束缚的翅膀。这个公寓里的每件物品都在讲述同一个故事——一个试图在混沌中建立秩序的灵魂。
***
半夜雷声惊醒了她。
陈颂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折叠床的陌生触感让她有几秒钟的迷失。闪电划过窗帘的缝隙,照亮了茶几上的药瓶——瓶盖没拧紧,两粒白色药片滚落在一旁。
何安的卧室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规律的敲击声。陈颂赤脚走过去,透过门缝看见他坐在床边,正用一把美工刀在木制床头上刻线。已经有很多这样的刻痕了,排列得像某种神秘的日历。最新的一道还泛着新鲜的木色。
刀尖突然打滑,在他虎口划开一道口子。何安盯着渗出的血珠,表情近乎麻木。陈颂推门而入时,他迅速把刀塞到枕头下,但已经晚了。
"给我。"陈颂伸出手。
何安的呼吸明显加快了,但他还是交出了刀。陈颂从浴室找来创可贴,发现他床头柜上摆着个奇怪的装置——几个玻璃杯挂在金属架上,下面连着电子传感器。
"声波可视化仪。"何安主动解释,声音沙哑,"把声音...变成光。"
陈颂小心地为他贴上创可贴,指腹无意中擦过他掌心的纹路。何安的手很漂亮,骨节分明,但布满了细小的伤痕——有刀伤,有烫伤,还有玻璃划伤的痕迹。一本活生生的暴力史。
"演示给我看。"她说。
何安犹豫了一下,打开设备开关。玻璃杯开始轻微震动,下方的LED灯带随着频率变换颜色。他对着杯子说了句话,灯光立刻变成流动的蓝色波纹。
"你说什么?"陈颂问。
何安没有回答,只是示意她也试试。陈颂凑近杯子,轻轻哼了段旋律——是上周在美术室无意间哼的歌。灯光突然变成温暖的橙色,如同夕阳下的海浪。
"《月半小夜曲》。"何安突然说,"你哼的是这个。"
陈颂惊讶地看着他:"你知道?"
"我妈...以前常听。"何安调整着传感器灵敏度,"我能看见声音的形状...但记不住旋律。"
窗外的雨声渐歇。陈颂看着灯光在墙上投下的波纹,突然明白了这个装置的意义——一个聋人对声音的执念,用光电代替声波的朝圣。她拿起美工刀,在床头空白处刻下一道弧线。
"这是雷声。"她解释,"你刻直线,我刻曲线。这样...就能区分了。"
何安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他接过刀,在弧线旁加了几道短斜线:"雨声。"
他们就这样轮流刻着,用抽象的线条记录下这个雨夜的所有声响。陈颂刻了一道波浪线代表远处的救护车鸣笛;何安点了排小点代表空调滴水声。当陈颂刻下一颗星星代表偶然听见的夜鸟啼叫时,何安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掌心很烫,与往常的低温截然不同。陈颂抬头看他,发现他的睫毛在轻微颤抖,像是正在经历某种内部的地震。
"陈颂。"他很少直呼她的全名,"如果...我是说如果..."
窗外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红光透过窗帘在墙上闪烁。何安的脸在瞬息的光影中忽明忽暗,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悬在两人之间,像一颗将熟未熟的青橙。
"我知道。"陈颂轻声说。
她确实知道。知道他想问如果暴力重演怎么办,如果无处可去怎么办,如果世界始终嘈杂而冰冷怎么办。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就像何安永远无法真正听见雨声,她永远无法准确命名色彩。
但此刻,在这个由刻痕和光影构成的临时庇护所里,他们至少可以共享同一种寂静。
陈颂拿起最后一个玻璃杯,轻轻敲击杯壁。灯光变成柔和的紫色,如同破晓前最后一刻的夜空。何安看着那光芒,慢慢放松了紧绷的肩膀。
"这个颜色,"他说,"应该叫什么?"
陈颂思考了一会儿:"叫'庇护所'吧。"
晨光开始渗入窗帘缝隙。何安床头的那排刻痕里,最新的一道还散发着松木的清香。陈颂在上面轻轻按了个指印,像在签署某种无言的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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