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溃败与燃烧
雨水持续了三天。
陈颂从浴室出来时,发现何安站在窗边,手里捏着一张被雨水打湿的快递单。他的指节发白,那张纸在他掌心皱缩成脆弱的一团。
"她找到这里了。"
何安的声音很轻,但陈颂还是听见了。她擦头发的手顿住,毛巾上的水珠滴在地板上,像某种倒计时。快递单上的寄件人栏赫然写着"何林珊"——何安母亲的名字,那个总把玻璃杯摆成完美弧度的女人。
陈颂走过去,潮湿的发梢扫过何安的手臂。她看清了快递内容:一本精装的《临床听力学》,扉页上用钢笔写着"及时就医"四个字,笔画锋利得像手术刀。
"她总是这样,"何安突然笑了,那种没有温度的笑,"用学术论文证明我的耳朵是坏的,用诊断报告证明我的脑子是病的。"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他左耳助听器上细小的划痕——那是上周他母亲摔的,因为他说要放弃医学院保送资格。陈颂伸手触碰那个伤痕,何安却猛地转身抱住她,力道大得让她肋骨发疼。他的心跳又急又重,隔着两层湿透的T恤传来,像困兽的撞击。
"我们搬家。"陈颂说。
何安的下巴抵在她肩窝,呼吸灼热:"搬到哪里?"
"有向日葵的地方。"
雷声轰然炸响。何安松开她时,陈颂看见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又迅速被掩埋。他弯腰捡起掉落的毛巾,动作刻意放慢,仿佛在重组自己的呼吸节奏。
"先把头发吹干。"
吹风机的轰鸣盖过了雨声。陈颂坐在床沿,感受何安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他的触碰很小心,避开那些尚未完全愈合的旧伤——她父亲最后一次施暴时扯断了她耳后的一绺头发。热风里,陈颂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你闻到了吗?"
何安关掉吹风机:"什么?"
"焦味。"
不是头发烧焦的气味,而是更隐秘的、类似电路板短路的金属焦糊味。陈颂赤脚跑到窗前,看见楼下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雨刷器机械地摆动,像某种警告。
何安的母亲来了。
陈颂转身时,何安已经戴上那副优等生的面具——衬衫纽扣系到最顶,袖口遮住伤疤,连表情都调整成平静的空白。只有陈颂看见他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助听器,指腹在开关处来回滑动。
门铃响起的前一秒,何安突然将陈颂推进衣柜:"别出来。"
黑暗中的陈颂听见门轴刺耳的转动声,接着是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脆响,每一步都精确得像测量好的。
"你堕落了,何安。"
这个声音让陈颂浑身发冷——太像教导主任宣布处分时的语调,那种不容置疑的冰冷权威。衣柜缝隙透进的光线里,她看见何安母亲的影子投在地上,修长优雅,手里拎着的不是皮包,而是一个医用冷藏箱。
"三年零四个月的临床数据,"冷藏箱被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证明你的听力在持续恶化。德国的人工耳蜗项目下个月截止申请。"
何安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说过不去了。"
"因为那个色盲女孩?"轻蔑的冷笑,"她的父亲今早出院了,酒精性肝硬化的预后通常不超过五年。你打算照顾一个随时会发疯的酒鬼?"
陈颂的指甲陷进掌心。衣柜里的毛衣散发着樟脑丸的气味,突然让她想起父亲往衣柜里倒酒的那晚,那种混合着酒精与霉变的窒息感。
"我们做个交易。"何安母亲的声音突然放软,"你参加终审答辩,我就帮你处理她父亲的监护权问题。"
沉默持续了整整十秒。陈颂透过缝隙看见何安的后背绷紧,衬衫在肩胛骨处形成锋利的褶皱。当他转身时,脸上已经挂上那种完美的微笑:"答辩在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两点。"高跟鞋的声音靠近,"别这副表情,你知道这是为你好。"
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抚上何安左耳的助听器,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精密仪器。下一秒——
咔嚓。
助听器被整个扯了下来。
"这个旧型号该淘汰了。"何安母亲的声音带着胜利的愉悦,"新车里备用了最新款。"
关门声响起后,陈颂从衣柜里跌出来。何安跪在地上,手指颤抖地摸索着地面,像盲人在寻找光。那个被扯断的助听器滚到她脚边,外壳裂开一道缝,露出里面错综复杂的电路。
陈颂捡起它,突然想起美术室天窗漏雨的那天,何安也是这样跪在地上找她的颜料管。她跪到他面前,将助听器放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然后捧起他的脸。
何安的瞳孔扩张得很大,左耳廓有一道新鲜的血痕。陈颂用拇指擦去那丝血迹,然后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喉咙上。
她开始说话,很慢很慢,让每个音节的振动都清晰可感:
"我、们、逃、走。"
何安的掌心贴着她的声带,突然摇头。他捡起地上那张被揉皱的快递单,在背面写下一行字:"答辩现场有我需要的东西——你的监护权文件原件在医学院档案室。"
陈颂这才明白他假装妥协的原因。雨水拍打窗户的声音突然变得密集,像是某种催促。她夺过笔在纸上写:"太危险了!"
何安笑了,那个真实的、带着点痞气的笑。他指指自己失聪的左耳,又指指陈颂异常辨色的眼睛,最后在纸上写下:
"他们永远不懂,残缺才是我们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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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的暴雨中,两人挤在庇护所的小厨房煮泡面。何安用铁丝和胶水修复着那个破损的助听器,陈颂则把《色盲少女的色谱》最新一期的发布设置改成了定时发送——如果明天他们失败,这组作品会自动公开她的真实身份和全部遭遇。
"尝尝。"何安突然递来一勺面汤。
陈颂就着他的手喝下,烫得直吐舌头:"你放了什么?"
"向日葵籽油。"何安指指窗台上那盆植物,"从它旁边找到的。"
陈颂望向那株多肉,发现它不知何时长出了嫩黄的小花,在雨中轻轻摇曳。她突然夺过勺子,舀了满满一勺递到何安嘴边:"轮到你了。"
何安低头喝汤时,陈颂看见他后颈有一小块皮肤没有被衬衫遮住,那里有个淡淡的圆形疤痕——像是被烟头烫的。她鬼使神差地俯身,嘴唇轻轻贴上那个伤痕。
何安僵住了,勺子在碗沿撞出清脆的声响。陈颂的呼吸拂过他后颈的绒毛,轻声说:"这是向日葵的颜色。"
窗外,雨势渐小。陈颂翻开视觉日记本,画下今晚的厨房:煮面的锅冒着热气,何安低头修理助听器的侧脸,窗台上的小黄花。她在画旁写道:
"当世界试图修复我们时,我们选择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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