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答辩日
医学院的白炽灯亮得刺眼。
何安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调整着新助听器的位置。母亲准备的这款最新型号塞在耳道里像一块冰,不断释放着尖锐的电流杂音。他咬开一颗薄荷糖,甜腻的凉意暂时压下了那种金属味的恶心感。镜中的自己穿着熨烫妥帖的白衬衫,领口别着学生代表的银质徽章,完美得像个假人。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陈颂的信息只有两个字:
【进去了】
何安用冷水拍了拍脸。陈颂此刻应该已经在医学院图书馆的角落就位,那里能透过玻璃墙看见答辩厅的全貌。他们约定过,如果情况有变,她就撕开一包橙色颜料——那是"危险"的信号。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何安迅速把手机调成静音。镜子里多了一个人影,他的母亲正用消毒湿巾擦拭双手,腕上的铂金手镯反射着冷光。
"表情太僵硬。"她伸手整理何安的领口,动作娴熟得像在调整实验器械,"记住,重点强调你的听觉障碍如何促使你选择耳科医学。"
何安看着母亲指甲上完美无缺的裸色指甲油,突然想起陈颂昨天涂的颜料——她称之为"结痂的血",一种偏橙的暗红,此刻就藏在他西装内袋的小试管里。
"我会好好表现的,母亲。"他露出一个标准微笑。
答辩厅的灯光比走廊更加惨白。何安走上讲台时,看见前排评委席上摆着他的病历档案,厚度堪比字典。他的母亲坐在最后一排,膝盖上放着那个医用冷藏箱,仿佛随时准备给他注射镇定剂。
"何安同学,请开始你的陈述。"
扩音器里的声音经过助听器放大,变成刺耳的电子音。何安握紧激光笔,幻灯片自动切换到第一页:一张内耳结构图。
"听觉是人类最脆弱的感官。"他的声音平稳得不像自己,"我的左耳听力损失87分贝,这意味着..."
演讲稿上的字句在眼前模糊成一片。何安的视线越过评委头顶,落在图书馆方向的玻璃墙上。陈颂就站在那里,穿着宽大的连帽衫,像一抹随时会消散的影子。她的手里没有颜料包——暂时安全。
"令人钦佩的经历。"一位教授打断他的走神,"但你的摄影作品显示你对人文领域也有浓厚兴趣,为什么坚持选择医学?"
何安感到母亲的目光钉在背上。他点开下一张幻灯片——这次是张脑部CT片。
"科学需要理性。"他听见自己说,"艺术只会让人软弱。"
这句话像某种自我诅咒,舌尖泛起苦涩。何安下意识看向陈颂,却发现她的位置空了。玻璃墙外只剩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和一包被捏爆的橙色颜料,在桌上洇开一片刺目的亮色。
危险。
何安的呼吸一滞。答辩还在继续,评委们翻动纸页的声音像无数昆虫振翅。他机械地回答着问题,眼睛死死盯着挂在墙上的电子钟——距离档案室午休锁门还有二十三分钟。
"最后请展示你的临床实践报告。"
何安点开最后一张幻灯片。屏幕上出现的却不是预定的数据图表,而是一张照片:陈颂在庇护所厨房煮面的背影,暖黄的灯光下,她耳后的伤痕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金色。照片右下角标注着【色温2800K】。
全场寂静。
何安的手心沁出冷汗。这不是他准备的素材,除非...他猛地转头看向母亲,她正从容地合上笔记本电脑——远程控制了他的演示文件。
"有意思的失误。"首席评委推了推眼镜,"这位是?"
"我的色彩顾问。"何安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引用了地下画廊的谎言。
母亲站了起来,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冰冷的节奏:"一个色觉认知障碍患者,对吗?我恰好有些研究资料。"她打开冷藏箱,取出一叠文件,"这种病症往往伴随精神不稳定,比如她那位酗酒的父亲..."
何安的耳内突然爆发出尖锐的鸣响,新助听器在极端情绪下失控了。他看见评委们交换着眼神,看见母亲嘴角胜利的微笑,却听不见任何声音。世界变成一部默剧,只有视网膜上残留着陈颂照片的残影——她转身时衣领滑下露出的一小块肩胛骨,上面有个月牙形的疤,是他上周不小心用相机背带划伤的。
"我请求休会五分钟。"何安突然说,不确定自己的音量是否正常。
洗手间隔间的门反锁后,何安扯下助听器,颤抖的手指拨通陈颂的电话。响了七声才被接起,背景音是嘈杂的街道噪声。
"你在哪?"他问,随即想起陈颂听不见。
电话那头传来急促的呼吸声,接着是陈颂用笔敲击话筒的节奏——这是他们发明的密码,三短一长代表"父亲"。
何安的血液瞬间结冰。陈颂遇到了她刚出院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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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地下档案室的门锁比想象中简单。何安用回形针和钢笔帽做了个临时工具,三十秒就撬开了。昏暗的档案柜间弥漫着灰尘和消毒水的气味,他的手指掠过一个个标签,终于在"监护权争议"分类下找到了陈颂的名字。
文件袋里只有薄薄三页纸:监护权评估报告、父亲的精神鉴定书、以及一张陈颂十二岁时的照片。她站在小学领奖台上,右臂打着石膏,笑容勉强得像是画上去的。评估结论处盖着鲜红的"维持现状"章。
何安把文件塞进衬衫里,冰冷的纸张贴着皮肤。他正准备离开,突然听见档案室深处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儿。"
母亲的声音从阴影中浮现。她手里拿着另一份文件,何安一眼认出那是自己的精神评估报告——十七岁那年被强制住院三周的记录。
"你偷换参赛作品时,我就该意识到问题。"母亲的声音很轻,"那个女孩让你变得软弱。"
何安摸到口袋里的颜料试管。陈颂的"结痂的血"在掌心发烫,他突然想起她说这种颜色时的表情——"不是伤口的颜色,是愈合时那种发痒的暖。"
"您错了。"何安直视母亲的眼睛,"她让我学会疼痛。"
警报声突然响彻整个走廊。何安趁机撞开母亲冲向消防通道,身后传来她高跟鞋踉跄的声音。转过第三个拐角时,他看见图书馆侧门的应急出口大开着,午后的阳光瀑布般倾泻而入。
陈颂就站在那片光里,左脸颊红肿着,手里紧握一支掰断的油画笔。她的身后是医院方向的林荫道,树影间隐约可见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她父亲正被保安拦在闸机外。
何安冲向陈颂的瞬间,她举起一张被颜料涂花的纸条:
【他来找我要钱】
陈颂的手指在发抖,橙红色颜料蹭在纸条边缘,像干涸的血迹。何安一把将她拉进消防通道,黑暗中的感应灯次第亮起,照出她脸上新鲜的指痕。
"文件拿到了。"何安把监护权材料塞进她背包,手指触到某个硬物——是那管"结痂的血",不知何时被陈颂藏在了这里。
走廊尽头传来保安的喊声和母亲的高跟鞋声。何安抓起陈颂的手腕奔向地下室,那里有医学院直通地铁站的维修通道。陈颂跑得跌跌撞撞,却始终没松开那支断掉的画笔,笔尖在地面划出一道断续的橙色痕迹,像某种求救信号。
地下室的铁门锈蚀严重,何安用肩膀撞了三次才撞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陈颂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去。何安在她掌心快速写字:"哮喘?"
陈颂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向日葵籽:"他...撕了我的速写本。"
何安这才注意到她指缝里全是纸屑,那是被暴力粉碎的视觉日记。他捧住她的手,发现掌心上还写着一行小字:
"他们要我们溃败,我们偏要燃烧。"
地铁进站的轰鸣由远及近。何安把陈颂拉进车厢的瞬间,看见月台另一端冲来的白大褂——他的母亲举着手机,屏幕上正显示着陈颂父亲的监护权文件,原来她早已拍下照片。
车门关闭,将一切隔绝在外。陈颂瘫坐在座椅上,脸上的指痕在荧光灯下泛着青紫。何安跪在她面前,用矿泉水浸湿袖口,轻轻擦拭她脸上的颜料和尘土。
"疼吗?"他做口型。
陈颂摇头,突然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喉咙上。她开始哼唱那首没有歌词的童谣,声带振动通过指尖传来,这次多了种新的节奏——愤怒的、不屈的脉动。
何安摘下失灵的新助听器,旧的那只虽然裂了缝,但陈颂用透明胶带精心修补过。他小心地戴上它,杂音中终于捕捉到她微弱的歌声,像穿过暴风雨的无线电波。
"听见了?"陈颂用气声问。
何安点头,从衬衫里抽出那张被汗水浸湿的童年照片。十二岁的陈颂在相片里微笑,石膏下的手臂藏着多少淤青,只有现在的他们知道。
地铁驶入隧道,黑暗再次降临。陈颂在绝对的漆黑中找到何安的嘴唇,轻轻贴上去——这是他们之间第一个真正的吻,带着颜料和血的铁锈味,像某种宣誓。
当光明重新涌入车厢时,何安发现陈颂在他手心里画了一朵小小的向日葵,用的是那管"结痂的血",在皮肤上呈现出一种温暖的橙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