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黎明前的雪下得又急又密,像谁把天上的棉絮扯碎了往下扔。平安寺朱漆山门在风雪里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檐角那几个青铜铃明明没风,却自己叮叮当当地响着,声音又尖又细,像是小孩儿哭。
温桉踩着石阶往上走,鞋底碾过新雪,咯吱咯吱地响。石阶缝里渗着暗红的血,被雪一盖,成了半红半白的颜色,看着让人心里发紧。她刚走没几步,就发现不对劲——那些飘落的雪花,仔细看根本不是雪。
"是阵盘。"温桉捏了个诀,指尖凝出点灵力。那些看似轻柔的雪片撞到灵力屏障,立刻显了原形,巴掌大的青铜薄片边缘带着齿,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她忽然想起手机上那句话——"别相信任何倒影"。
十二个影子在雪地里越拉越长,最后"噗"的一声,像扎破的气球似的,每个影子里都站起个人。不,不是人,是十二尊青铜傀儡,高矮胖瘦都不一样,手里拿着剑啊扇子啊什么的,把她围了个圈。
最前面那个持剑的傀儡动了。它动作僵得像刚上了油的门轴,可剑招快得吓人。温桉往旁边一滚,雪地上立刻多了道深沟。她抬头的功夫,看见傀儡腰间挂着个玉佩,心形的,上面还刻着个"桉"字。
"那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温桉的声音有点抖。那是第一世,她刚拜入宗门,省了三个月月钱给宋知雨买的。
傀儡不管那些,第二剑又劈了过来。温桉只能一边躲一边退,脚后跟突然撞到个硬东西。她回头一看,是平安寺的山门。朱漆裂了好多缝,里面渗出来的金液像一条条小蛇似的往下爬。门两边的对联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原本"南无阿弥陀佛"那几个字,现在扭曲成了鲜红的咒符,看着就瘆人。
"让开。"温桉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她知道跟傀儡讲道理没用,可还是忍不住说了。风吹起她额前的头发,露出那双又红又肿的眼睛。
持扇的傀儡突然张开扇子,扇面上画着向日葵,金灿灿的一大片。温桉心里咯噔一下——那是第二世宋知雨教她画的,说向日葵跟着太阳转,就像我们跟着道心走。扇风刮过来的时候带着火,温桉的袖子立刻烧起来了。
"操!"她边拍火边骂。这傀儡用的火系法术,分明是她第二世创的"流火诀"。
第七个和第八个傀儡突然动了。一个拿针一个拿线,居然在她周围织起了网。那网是透明的,丝线闪着雷光。温桉想都没想就往旁边冲,结果撞在个软乎乎的东西上。回头一看,是第九具傀儡举着面镜子,镜子里映出来的她,左眼是齿轮右眼在流血——跟图书馆里那个假江余一模一样。
"别相信任何倒影......"温桉咬着牙把手里的快递单往镜子上一拍。"撕拉"一声,镜子裂了,第九具傀儡动作也慢了半拍。
第十二具傀儡一直没动。它就站在山门正中间,比别的傀儡都高些,胸口是块圆形的青铜板。打得正乱的时候,那块板子突然"咔嚓咔嚓"地转了起来,越转越快,最后"噗"的一声弹开了——里面嵌着张脸,闭着眼睛,眉心还有颗小痣。
是宋知雨。
温桉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刀都快劈到脖子上了,她都没躲。傀儡手里的刀在离她脖子一寸的地方停住了,抖得厉害,像是在挣扎。
"毁了它...或者被它困住..."一个很轻很模糊的声音从傀儡里面传出来。像是江余,又像是隔了好远好远。
温桉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她想起江余被魔修抓走那天,宋知雨跪在师父面前,额头磕出血来,求师父救救她这个二师弟。后来江余被救回来,却成了个没有魂魄的炉鼎,宋知雨就抱着他在寒潭边坐了三天三夜,谁叫都不回来。
"知雨..."温桉把颤抖的手伸过去,指尖快碰到那张青铜脸的时候,胸口突然烫得厉害。是那个向日葵徽章。
徽章自己从衣服里蹦出来,"咔哒"一声吸在了青铜板上。宋知雨那张脸突然就睁开眼睛了,空洞洞的,却直愣愣地看着温桉。十二具傀儡同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手里的武器"哐当哐当"掉了一地。
"温桉..."这次的声音清楚多了,真的是江余。第十二具傀儡的胸口裂开道缝,一个透明的影子飘了出来,是江余,穿着他刚入宗门时那件洗得发白的弟子服。
温桉想抓住他,手却直接穿了过去。
"别白费力气了小师妹,"江余笑了笑,跟以前那个傻乎乎的二师弟没两样,"我早就不是人了。"
青铜山门突然震动起来,那些渗出的金液开始往江余影子里钻,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清晰,可表情也越来越痛苦。
"为什么...要帮我?"温桉问。她知道江余是天道的终端,是来监视她的。
江余的影子开始闪烁。"知雨...一直在保护你..."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可...保护...就是干扰...天道..."
金液在他脚下聚成个小池子,里面映出好多画面——宋知雨偷偷改她的试炼记录,宋知雨替她挡住南鸢的致命一击,宋知雨跪在青铜阵盘里,把自己的轮回印记硬生生抠了出来......
"保护...就是...毁灭..."江余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影子变得透明得快要看不见了,"她每护你一次...你的命运...就偏得更远...天道...就更容不下你..."
温桉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想起宋知雨总在她修炼遇到瓶颈时揉她的头发,想起宋知雨把唯一的疗伤丹塞给她时说"师姐皮糙肉厚不怕疼",想起宋知雨坠崖前那句没说完的话——"其实我..."
"拿着..."江余用尽最后力气把什么东西塞到温桉手里。是半块玉佩,心形的,正好能跟她第一世送宋知雨那块拼起来。"和快递单...一起..."
影子彻底散了,变成点点金光,飘向山门。十二具青铜傀儡"哗啦啦"全塌了,碎块像有生命似的往山门缝里钻。温桉低头看手里的玉佩,还没来得及跟快递单拼,那半块玉自己就飞过去了,严丝合缝地粘在上面。
白光"唰"地一下亮起来,晃得温桉睁不开眼。再睁开的时候,快递单上多了行字:【真相在轮回起点】。下面还有串奇怪的符号,像是什么坐标。
山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金液流得更欢了,顺着门缝往里面淌。温桉听见里面有歌声,很轻很模糊,却越听越耳熟——
"明天也要元气满满哦\~向日葵会向着光生长\~"
是那首宋知雨在现代最喜欢听的歌。她们宿舍楼下就有片向日葵,宋知雨每天早上都会拉着她去看,边看边哼这首歌。
温桉把那半块玉佩紧紧攥在手心里,玉佩割得手心生疼。她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山门缝里挤。金液像水一样地往她身体里钻,疼得她直抽冷气,可她没停。
挤进门缝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没有风雪,没有铜铃声,也没有歌声。只有一棵好大的树,树干是青黑色的,树枝上长满了像鳞片一样的叶子,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冷的光。
那是棵青铜树。
温桉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
树的正中间,缠着个白色的身影。宋知雨穿着她那件洗得发白的大师姐制服,眼睛闭着,嘴角却带着笑。她的身体和树干长在了一起,金液在连接处缓缓流动,像一条条金色的血管。那些鳞片似的叶子上,映着好多好多小画面——她和宋知雨在向日葵地里打滚,宋知雨第一次教她御剑结果俩人都摔进泥坑,还有在图书馆里,宋知雨把那枚向日葵徽章别在她衣领上......
"知雨..."温桉轻轻地走过去,伸出手,想去碰那些画面。
指尖刚碰到一片叶子,宋知雨突然轻轻哼了一声,像说梦话似的:"桉桉...别碰...会疼..."
温桉的手僵在半空中。她看着宋知雨恬静的睡颜,看着那些在叶片上流动的记忆,看着树干上残留的、灼烧的痕迹——那是轮回印记被烧掉的地方。
快递单在她手里突然发烫,上面的【轮回起点】四个字开始闪烁,箭头直指青铜树的根部。
温桉的手指悬在青铜树皮前两寸的地方。那些看似坚硬的鳞片其实在微微起伏,像某种巨大生物的皮肤在呼吸。宋知雨垂落在胸前的发丝里缠着几片金叶子,随着树干的律动轻轻晃动。
"知雨?"她用气音唤了一声,指尖终于触碰到那片映着她们初遇画面的叶子。
冰凉的触感里突然传来刺痛。温桉猛地缩回手,看见指尖有道血珠正缓缓渗出,而那片叶子上原本模糊的画面突然清晰起来——十五岁的宋知雨跪在藏经阁的血泊里,手里紧紧攥着半块心形玉佩,另一只手挡在她身前,后背插着柄淬了毒的匕首。画面里的自己才十二岁,吓得浑身发抖,连师兄师姐们什么时候冲进来的都不记得。
"原来那天...你是为了护我..."温桉的指甲掐进掌心。这块树皮正在主动向她敞开记忆,可每个画面都像淬了冰的刀子,割得她心口生疼。
宋知雨突然轻轻蹙了下眉。缠绕在她手腕上的青铜树根骤然收紧,金液在纹路里飞快流动,发出细如蚊蚋的嗡鸣。树影里的画面加速切换,温桉看见自己练剑走火入魔时,宋知雨用身体替她挡下失控的灵力;看见自己被诬陷偷了宗门秘籍时,宋知雨跪在寒潭边替她罚跪三天三夜;看见万魔窟里,宋知雨把最后逃生的机会推给她,自己被魔气吞噬前,手里还捏着颗要送给她的糖葫芦。
"怪不得..."温桉的眼泪砸在树皮上,立刻被金液吸收了,"每次我问你身上的伤哪来的,你都说是自己练剑不小心..."
树身突然剧烈震颤。那些映着记忆的叶片开始脱落,旋转着飘向半空,在温桉周围组成了面镜子。镜子里没有她的倒影,只有十七岁的宋知雨跪在天道祭坛中央,心口挖开个血洞,正用指尖蘸着自己的血,在青铜阵盘上画最后一笔。
"以吾神魂为祭,换温桉生生世世平安顺遂...若违此誓,魂魄俱灭,永世不得轮回..."镜子里的宋知雨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字字凿进温桉耳朵里。
温桉猛地砸碎了镜子。叶片碎片"哗啦"落了一地,又瞬间化作金液钻进她的皮肤。四肢百骸突然泛起火烧火燎的疼,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她低头扯开衣领,看见心口处凭空浮现出个小小的金色印记,形状和宋知雨交给她的向日葵徽章一模一样。
"笨蛋..."温桉咬着牙骂,眼泪却止不住地流,"谁要你用魂魄换平安!我宁愿跟你一起死在万魔窟!"
树干突然发出沉闷的响声。宋知雨被青铜藤蔓缠绕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像在回应她的话。那些原本紧紧勒着她身体的树根开始松动,金液流动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温桉这才注意到树根部有片深色的区域。不是青黑色的树皮,而是接近暗褐的颜色,像被火烧过。她想起快递单上的箭头,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绕到树后。
树底下埋着东西。
不是金银财宝,也不是神兵利器。是个很旧的帆布包,洗得发白,边角都磨破了。温桉认得这个包——那是宋知雨在现代背了四年的书包,她们一起考研时,这个包里装着两人所有的复习资料。
包上的拉链早就锈死了。温桉用灵力震开拉链,里面滚出来个熟悉的保温杯,还有串钥匙,几张泛黄的明信片。最底下压着本黑色封皮的日记,边角卷得厉害。
她颤抖着手翻开第一页。眼熟的字迹扑面而来,是宋知雨的字,带着点稚气的楷书:
"新生报道第一天就迷路了,还好遇到个好心人。她扎着高马尾,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帮我搬行李到五楼,衣服都湿了也没抱怨。对了,她叫温桉,桉树的桉。"
"今天帮温桉占座,她居然带了三个肉包当早餐!这家伙明明那么瘦,吃的比男生还多。图书馆阿姨又瞪我们了,因为温桉笑出声来...不过她笑起来真好看。"
日记一页页翻过去,记录着两个女孩从陌生到熟悉的点点滴滴。直到某一页,字迹突然变得潦草,墨水也晕开了,像是写字的人手在抖:
"原来那不是梦。图书馆里的古籍,铜镜里的倒影,还有温桉脖子上突然出现的印记...她就是书上说的'逆天改命之人',而我是她的'命定守护者'。可书上说,守护者最终都会..."
后面的字迹被墨水完全涂黑了,浓得像化不开的夜色。温桉猜得到那后面是什么——江余说过的,保护即是毁灭。
最后一页夹着张照片。不是拍立得,也不是手机合影,而是张手绘的简笔画。画的是两个Q版小人,一个扎着高马尾举着向日葵,另一个短发齐眉笑出两颗小虎牙。画框边写着行小字:
"温桉,遇见你,是我所有转世里最幸运的事。如果注定要结束,我希望是我先离开。"
温桉还没来得及擦掉眼泪,整个青铜树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宋知雨的身体从树中缓缓升起,那些缠绕的根系像有生命般褪去,露出她原本的样子。她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嘴角却带着笑,和画上那个举着向日葵的小人一模一样。
"知雨!"温桉扑过去想抱住她,却扑了个空。宋知雨的身体变得透明,像江余的残魂一样,正在一点点消散。
"别过来..."宋知雨的眼睛慢慢睁开,眼神温和得像春日暖阳,"再靠近,你会和我一起消失的。"
"我不怕!"温桉的声音因为用力而沙哑,"大不了一起魂飞魄散,总好过每次都把我丢下!"
宋知雨轻轻笑了,眼泪顺着眼角滑落,还没掉在地上就化作金色的光点。"傻瓜...我用了那么多牺牲,不是为了让你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