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冰冷、锐利,固执地盘踞在产科住院部这条长长的走廊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侵入肺腑的存在感。
日光灯管嵌在天花板上,本该均匀洒下无情的白光,此刻却像接触不良的心脏,忽明,忽暗,在锃亮的地砖上投下晃动不安的阴影。
每一次明灭,都仿佛在拉扯着王也紧绷的神经。
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那点支撑聊胜于无。
平日总是耷拉着的眼皮此刻睁得极大,视线死死钉在走廊尽头那两扇紧闭的、厚重的产房大门上,仿佛要穿透金属和油漆,看清里面正在发生的一切。
门上方,“手术中”三个猩红的方块字,是视野里唯一清晰的存在,烧灼着他的视网膜。
手指,那双惯常用来掐诀施法、拨动奇门格局的手,此刻正藏在宽松运动裤的口袋深处,指尖却不受控制地、神经质地互相碾磨着,在布料底下勾勒着无形的九宫八卦图,一遍又一遍。
风后奇门,天地人神四盘在心中无声地疯狂轮转。
乾宫?兑宫?生门所在?吉神照临?卦象清晰得如同刻印在琉璃之上——母子平安,大吉之兆。
平安?什么时候平安?是此刻?下一秒?还是已经……平安了?
念头如野马脱缰,一个比一个更偏离轨道,一个比一个更凶险万分。
“啧!”一声压抑的、带着浓浓烦躁的咂舌声从王也紧抿的唇间逸出。
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本就有些凌乱的头发,后脑勺重重磕了一下身后的墙壁,发出沉闷的轻响。这细微的动静在过分安静的走廊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哎哟!”王母被这声响惊得浑身一颤,猛地从塑料排椅上弹起半截身子。
她双手死死攥着腿上那个小小的、被她揉捏得不成形状的红色平安符香囊,指节用力到泛白:“小也,别担心,医生都是我们请来的最顶尖的医生,不会有事的。”
“是啊小也,别太担心。”王亦今天要处理公司的事情,所以只有嫂子带着淘淘来陪产。
王卫国,王也的父亲,一直沉默地坐在赵淑芬另一侧。
他穿着熨帖的衬衫,背脊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一副商界强人惯常的沉稳姿态。
只是此刻,他那双阅人无数、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头顶那盏明明灭灭的灯,又缓缓移向自己那个靠在墙边、浑身散发着一种无形低气压的儿子。
“叔叔!”一个脆生生的童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闷。淘淘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追着天花板上那盏闪烁的灯,兴奋地指着,小奶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响亮:“灯灯坏啦!叔叔你看!灯灯在跳舞!一闪一闪的!笑笑婶婶一定会没事的,灯灯都在为她跳舞!”
他想起笑笑被推进去前那一刻,那张圆润了不少、布满细密汗珠却依旧努力对他绽开的笑脸。她紧紧抓着他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指尖冰凉,声音却像夏天冰镇过的汽水,带着点虚弱的泡泡音:“老王…别…别在这儿打瞌睡啊!等我…等我带着你的‘小债主’出来…你得…精神点!不然…扣你零花钱!”
那时,他还能扯出个笑,回握住她的手,应一句“成,都听领导的”。
可现在,那点强撑的镇定早已被这漫长的等待搅得粉碎。
她痛吗?害怕吗?那点卦象上的“吉”字,在真实而巨大的未知面前,轻飘得像一片羽毛,根本无法压住他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咔哒!”
清脆的解锁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紧接着,是产房大门被从内向外推开的摩擦声。
一道明亮、稳定、温暖的光线,如同破开乌云的圣洁之矛,猛地从那道开启的门缝中倾泻而出,瞬间驱散了走廊里令人窒息的黑暗。
这道光如此强烈,如此真实,带着新生的气息和某种尘埃落定的宣告。
一个穿着绿色手术衣、戴着浅蓝色口罩的护士走了出来。
她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但那双露在口罩外的眼睛,却弯成了喜悦的月牙。
她扫了一眼走廊里被这突如其来的光明和开门声惊得集体失语、如同雕塑般凝固的家属们,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清晰而充满力量的声音宣布:
“林笑笑家属在吗?”
王也的身体骤然一僵,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
他猛地挺直了背脊,像一杆瞬间绷紧的标枪,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扇门和那个护士身上。
口袋里疯狂掐算的手指,在这一刻,完全静止了。
护士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他脸上,笑意更深,声音洪亮地穿透了走廊里残余的紧张空气:
“恭喜啊!母子平安!生了一对龙凤胎!”
“轰——”
“哎哟!”王母第一个反应过来,双手猛地捂住嘴,泪水瞬间决堤,顺着指缝汹涌而出,她整个人都软在了椅子上,又哭又笑,“平安就好!平安就好!菩萨显灵了!龙凤胎啊!老王!老王你听见没?龙凤胎!”
王卫国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他脸上那层惯常的沉稳面具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最真实的激动和狂喜,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咧开,大步就朝护士那边走去:“听见了听见了!辛苦医生!辛苦护士了!大人怎么样?孩子呢?都好?都好是吧?”他一迭声地问着,声音洪亮,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
“都好!产妇状态不错,就是累了,一会儿观察完就能出来。宝宝们也很健康,稍后会抱出来给家属看。”护士耐心地回答着。
“淘淘,你有弟弟妹妹啦。”嫂子轻声哄着淘淘。
“弟弟?妹妹?”淘淘眨巴着大眼睛,小脸困惑地皱成一团。
王也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所有的声音——母亲的哭泣、父亲的询问、嫂子的欣喜、淘淘的懵懂——都仿佛隔着厚厚的水幕传来,模糊而遥远。
走廊顶灯那稳定得近乎圣洁的光线落在他脸上,映出他眼中一片茫然的水光。
方才那股几乎要撕裂他灵魂的焦灼,被护士那句“母子平安”瞬间抽空,只留下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疲惫和难以置信的轻飘感,让他脚下发软。
他踉跄了一下,后背重新重重靠上那堵冰凉的墙壁。
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反而带来一丝奇异的、让他得以站稳的清明。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消毒水的味道似乎都变得不那么刺鼻了。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还在激动交谈的父亲和护士,投向产房那道门打开的缝隙。
门内,更明亮的灯光下,一个小小的移动透明保育箱被小心翼翼地推了出来。
箱子里,两个小小的、裹在柔软襁褓中的生命,安静地躺着。
皮肤红红的,还有些皱巴巴,像两颗刚离开土壤的小花生米。
稀疏的胎发贴在小小的额头上。一个闭着眼,小嘴巴无意识地嚅动着;另一个则微微睁着一条细细的眼缝,仿佛在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刚刚抵达的、喧闹而光明的世界。
世界的声音在这一刻彻底消失了。
王也的视线牢牢地锁在那两个脆弱得不可思议、却又蕴含着无限生机的皱巴巴的小脸上。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大团浸透水的棉花,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只有一声极轻极哑、带着剧烈震颤的气音,破碎地从唇间溢出:
“…操…”
原来这世上,真有连风后奇门都无法掌控、只能俯首称臣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