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慕林看着母亲脸上那纯粹快乐的笑容,心口又暖又胀,眼眶也控制不住地发热。
他下意识地看向父亲。
王也正看着那小小的落叶旋涡,又看看身边笑得像个孩子的妻子,嘴角那点慵懒的弧度拉得更开了些。
阳光落在他同样染了霜色的鬓角,映着那双总是半睁半闭、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的眼睛里,此刻却盛满了温和的、如同午后阳光般暖融融的笑意。
他没有看儿子,只是抬起手,极其自然地用指腹擦去林笑笑因为大笑而溢出的一点湿润眼角。
王慕林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发涩地低语:“爸,这些年……您……”
“嗯?”王也这才懒懒地掀起眼皮,目光掠过儿子微红的眼眶,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泓深潭,包容了所有未尽之语。
他随意地摆了摆手,打断了王慕林的话头,那姿态仿佛在拂开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
就在这时,林笑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地毯上玩耍的两个小外孙。
她忽然顿住了,眼神直勾勾地落在小阳那张酷似王慕林幼时的圆脸蛋上,眉头困惑地微微蹙起。
她伸出手指,带着点不确定的迟疑,指向那个正努力把一块三角积木叠到塔顶的小男孩。
“咦?”林笑笑的声音里充满了纯粹的疑惑,她歪了歪头,像是在努力辨认一个模糊的旧照片,“小木头……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刚还跟乐乐在院里玩泥巴,弄得一身脏兮兮的回来,被我好一顿说……”
她的记忆显然又滑向了更久远的、属于她自己的某个午后。
客厅里那刚刚因落叶旋涡而涌动的温情瞬间凝固了。
空气仿佛被抽走,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王乐遥猛地吸了口气,捂住嘴,把一声呜咽死死堵在喉咙里。
诸葛桐抱着她的手收紧了些。张禾禾别开的脸转了过来,看着丈夫,眼中是无法掩饰的心疼。
王慕林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下沉。
他看着母亲那双依旧明亮、却已无法准确锚定时间的眼睛,正困惑地“寻找”着童年时的自己,而真正的“小木头”此刻就站在她面前,她却浑然不觉。
一股冰冷的无力感顺着脊椎爬升。
王也削苹果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
那把小刀稳稳地停在了果肉上。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放下刀,把剩下的半个苹果搁在果盘里。
他没有顺着林笑笑混乱的指向去看外孙,也没有试图纠正她那错乱的记忆。他甚至没有看王慕林瞬间苍白的脸。
王也只是微微侧过身,面向着林笑笑刚才视线投向的那片——空空如也的客厅角落。
他脸上那点惯常的懒散倏然收起,眉头习惯性地一拧,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在训斥某个调皮捣蛋小子的熟悉腔调,清晰地对着那片空气喊道:
“林笑笑!跟你说多少回了!别爬树!摔下来怎么办?赶紧给我下来!”
这声斥责来得如此突兀,又如此精准地砸进了林笑笑记忆的某个开关。
她几乎是本能地缩了下脖子,肩膀一耸,脸上那点困惑瞬间被一种做了坏事被抓包的、混合着小小撒娇的讨好表情取代。
她甚至下意识地抬手护了一下头顶,好像真怕有什么东西掉下来砸到她。
“哎呀!道长饶命!我就想看看那窝小鸟孵出来没嘛!”她飞快地辩解,声音带着点软糯的鼻音,眼神亮晶晶地转向王也,满是求饶的意味,“就看了一眼!真的!保证下次不敢了!”
那神情姿态,活脱脱就是几十年前那个被年轻道长逮住爬树、耍赖讨饶的姑娘。
“噗嗤——”
一声没憋住的破涕为笑从王乐遥捂着的指缝里漏了出来。
紧接着,像是绷紧的弦骤然断裂,又像是温暖的潮水冲破了堤坝。
诸葛桐第一个忍不住,肩膀抖动起来,闷闷的笑声从胸腔里发出。
王乐遥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却已经笑得花枝乱颤,上气不接下气。
张禾禾也转过头,看着婆婆那副“认罪”的可爱模样和公公一本正经对着空气训话的架势,再也忍不住,捂着嘴笑弯了腰。
连地毯上的小阳和小月,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看到大人们都在笑,也跟着拍着小手咯咯地乐起来。
王慕林站在原地,看着父亲对着空气训斥,母亲像个少女般讨饶,再看着周围笑着流泪的家人。
那巨大的荒谬感和无法言喻的、混杂着酸楚与温暖的洪流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胸口。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翻涌的情绪,眼眶却越发灼热。
就在这笑声与泪光交织、空气都微微震颤的瞬间,王慕林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再次勾动。
窗外,更多的梧桐叶被无形的力量温柔地唤醒。
它们挣脱了枝头的挽留,金灿灿的,如同被阳光熔化的金箔,簌簌飘落。
然而这一次,它们没有杂乱地散开,而是被一股精妙至极的气流牵引着,汇聚、旋转。
落叶不再是杂乱无章的旋涡。
它们遵循着某种古老而优雅的韵律,在王也面前那片阳光充盈的空气中,精确地、缓慢地构建出一个图案——一个由纯粹的金色叶片组成的、巨大而清晰的太极阴阳鱼。
两条“鱼”首尾相衔,流畅圆融,叶片的边缘在光线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缓缓地、无声地转动着。
每一片叶子都精准地停留在它应该在的位置,如同星辰运行于既定的轨道。
林笑笑的目光被这“戏法”牢牢抓住了。她脸上讨饶的娇俏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即被一种更深邃的、仿佛穿透时光的惊喜和恍惚所取代。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映着那缓缓转动的金色阴阳鱼,光芒闪烁,像是沉在湖底多年的珍珠,被水流拂去尘埃,骤然焕发出光彩。
“啊……”她发出一声短促的、近乎叹息的轻呼。
王也训斥的话语戛然而止。
他循着妻子的目光,落在那片由落叶组成的、精妙绝伦的太极图上。
脸上那副刻意板起的、训斥“爬树少女”的神情如同阳光下的薄冰,无声无息地消融殆尽。
“小木头的……魔术?”
“嗯,小木头的魔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