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某个小镇,雨季绵长。空气里总带着一股洗不掉的霉味和泥土的腥气,但对于曾深陷于“干净”到令人窒息的环境中的她而言,这种复杂的气味,名为“活着”。
一家不起眼的甜品店角落,陈朵坐着,面前是一份快要融化的芒果冰沙。她吃得很慢,一勺一勺,像是在执行某种程序,又像是在仔细品味那冰凉和甜腻带来的、属于“正常”的刺激。她穿着简单的棉布裙,头发长了,随意地扎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依旧没什么波澜的绿色眼眸。
碧游村之后,公司出于某种复杂的补偿和监控心理,给了她一个“假死”的身份,让她隐匿于市井。她学会了如何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点餐、购物、行走,虽然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安静地待着,像一枚被遗忘在角落的贝壳,内里却曾经历过惊涛骇浪。
店门的风铃响了。
一个穿着快递员制服的青年匆匆进来,嘴里嚷着:“老板,老规矩,芋圆二号,多加冰,快点哈,我这单要超时了!”
声音爽朗,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急躁和活力。
陈朵握着勺子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这个声音…有点熟悉。她抬起头,视线穿过几排桌椅,落在那个正低头看手机、等得不耐烦的青年侧脸上。
时间改变了很多,但某些轮廓和气息,刻在记忆深处。
是陈俊彦。那个在暗堡里,第一个对她露出毫无阴霾笑容的男孩,那个被她失控的蛊毒伤及,最终被家人接走的少年。
他似乎感应到注视,下意识地转头望来。
四目相对。
时间有片刻的凝固。
陈俊彦脸上的不耐烦渐渐褪去,转化为疑惑,他眯着眼仔细打量陈朵,似乎在记忆库里搜索这张过于平静却漂亮得过分的脸。忽然,他眼睛猛地睁大,手机差点脱手。
“你…你是…陈朵?!”他的声音压低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公司对外的消息,确实是“陈朵已于碧游村事件中死亡”。
陈朵看着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是她表达复杂意思的方式——我是陈朵,但我没死。
陈俊彦也顾不上他的芋圆二号了,几步就跨到她桌前,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真的是你!你怎么…你还好吗?当年…当年我…”他想起了离开暗堡前的那次意外,眼神里掠过一丝愧疚和后怕。
“我很好。”陈朵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没有过往伤痛的怨怼,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呢?”
“我?我好得很!”陈俊彦挠了挠头,像是要挥开刚才的失态,又变回了那个阳光开朗的青年,“跑跑快递,挣点钱,自由自在!就是没想到…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他的目光落在她几乎没动的芒果冰沙上,“你不喜欢吃这个?这家招牌是芋圆,我给你买一份?”
陈朵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碗里融化的糖水,轻轻“嗯”了一声。
陈俊彦立刻跑去柜台,很快端来一份堆满料的芋圆甜品,放在她面前,自己则拉过椅子坐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有太多问题想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陈朵拿起新勺子,舀起一勺带着仙草和芋圆的糖水,小心地送入口中。很甜,和刚才的芒果冰是不同的甜味。
“好吃吗?”陈俊彦期待地问。
“甜。”陈朵说。
“甜就对了!生活够苦了,吃点甜的补补!”他笑得没心没肺,但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担忧。他不再是暗堡里那个懵懂的少年,他知道陈朵的经历绝非“不好”能概括,她的“活着”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从那以后,陈俊彦跑这个区域的快递单子格外勤快。每次路过,都会来店里坐一会儿,有时带一杯奶茶,有时带一块新出的蛋糕,絮絮叨叨地跟陈朵讲他遇到的奇葩客户、路上的趣事,或者只是单纯抱怨一下天气。
陈朵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偶尔回应一两个字。但她从不拒绝他的到来,也不会提前离开。
他对她而言,是过去那段灰暗记忆里,极少数的、带着暖色光晕的碎片。看到他,她能模糊地感知到一种叫做“朋友”的连接。
有一天,暴雨倾盆,店里没什么人。陈俊彦湿漉漉地冲进来,制服都贴在了身上,却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好的东西,献宝似的递给陈朵。
“喏,尝尝,老王家的桂花糖糕,排队排老长了!还热着呢。”
陈朵接过,打开油纸,糯米的香气和桂花的甜香混合在一起,温热透过纸张传到她微凉的指尖。
她小口咬了一下,软糯香甜。
“怎么样?”陈俊彦趴在桌子上,眼睛看着她,像只等待夸奖的大型犬。
“很好吃。”陈朵说。顿了顿,她补充了一句,这是她很少有的主动表达,“谢谢。”
陈俊彦愣了一下,随即笑容大大地绽开,比窗外的雨声还要响亮:“嘿,客气啥!”
笑着笑着,他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变得有些认真:“陈朵,能再见到你,真的挺好的。真的。”
陈朵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她抬起眼,看向他。雨水顺着他略显刺猬头的发梢滴落,他的眼神真诚而温暖,没有怜悯,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失而复得的欣喜。
她不太理解这种过于浓烈的情感,但她能感觉到,这让她胸口那块常年冰封的地方,似乎渗进了一丝暖意,像手中的糖糕一样温热。
“嗯。”她低下头,又轻轻应了一声。
她知道,她和陈俊彦是不同的。他像太阳,热烈而直接,能轻易融入这个世界。而她,是月光下的尘霾,是深林里的蛊,永远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这层屏障。他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带着他认为的“甜”,笨拙地试图敲开她的世界。
也许未来依旧漫长而未知,她体内的蛊毒依旧是悬顶之剑,公司的监控也从未真正远离。但在这个潮湿的、弥漫着甜腻香气的小小空间里,两个人,正以一种奇特的方式,重新连接起那段被暴力切断的过往。
陈俊彦看着她安静吃东西的样子,心里默默下了决心。
这一次,他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无能为力。即使她是一座沉默的孤岛,他也想成为那座偶尔能连接她的桥。哪怕只是送上一份能让她觉得“甜”的点心。
这或许,就是他所能理解的,最单纯的“爱情”的开始。不在于言说,而在于每一次“我记得你喜欢甜”的笨拙奔赴。
窗外雨声渐歇,一缕阳光破云而出,照亮了桌上残留的糖糕碎屑,也照亮了青年眼中坚定的光芒,和女孩嘴角那丝几乎不存在、却真实微微弯起的弧度。
……
南国的山林深处,雾气终年不散,如同某些缠绕不去的往事。一处偏僻但洁净的村舍里,炊烟袅袅,与山雾交融,勉强添了几分人烟气。
陈朵坐在屋前的木阶上,赤着脚,安静地看着院子里几只啄食的土鸡。她的眼神依旧清澈,却少了往日那种非人的空洞,多了些极淡的、属于“陈朵”自己的迷茫。她身上不再穿着那套标志性的防护服,而是一身简单的棉布衣裙,颜色素净。手腕脚踝处,细微的蛊毒之炁偶尔如呼吸般流转,但已能被一种更深沉温和的力量约束大半,不再狂暴,也不再侵蚀她自身。
碧游村的那场惊天变故,似乎已是上辈子的事。活下来,是廖叔用命换来的微乎其微的可能性,是公司某种难以言说的“观察”,也是…某个人的一意孤行。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重,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稳定。
陈俊彦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走出来,药汁漆黑,散发着苦涩又奇异的草木清香。他在陈朵身边坐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过分亲近让她紧张,也不疏远。
“该吃药了。”他的声音温和,褪去了少年时的些许跳脱,多了几分沉稳,但看向陈朵时,眼底那份自暗堡时期就未曾改变的光芒,依旧明亮。
陈朵转过头,没有立刻接碗,只是看着他。她的情绪和意图,依旧需要别人去仔细分辨。
“苦。”她陈述道,像在说一个客观事实。
陈俊彦笑了笑,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糖纸在稀薄的阳光下折射出微光:“知道。喝完吃这个,是甜的。”
这种对话,几乎每日都会发生。陈朵对世界的认知,在一点点重建,尤其是关于“感受”的部分。甜、苦、暖、冷、舒适、疼痛……以及更复杂的,比如“安心”,比如“期待”。
她接过碗,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然后仰头,安静地将药汁饮尽。整个过程没有一丝犹豫,仿佛感受苦味和完成喝药这件事是并行不悖的两条线。放下碗,她看向陈俊彦掌心的糖。
陈俊彦耐心地剥开糖纸,将橙黄色的糖果递到她唇边。陈朵微微低头,舌尖一卷,将糖含入口中。指尖与唇瓣有极其短暂的触碰,陈俊彦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耳根微微发热。
陈朵的感受则更直接。糖的甜味在口腔里扩散,盖过了药的苦涩。还有……刚才那一下触碰,很轻,很快,和平时递东西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她说不清,只是觉得心脏跳动的节奏,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不同。
“甜。”她再次陈述,目光落在陈俊彦微微发红的耳朵上,带着一丝纯粹的探究。
陈俊彦轻咳一声,别开视线,转而看向院子:“今天天气不错,等下要不要去后面溪边走走?你上次说,喜欢听水声。”
陈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点了点头。她确实喜欢。流动的水声,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山林里细微的虫鸣……这些“自然”的声音,比人类喧嚣的话语更容易让她理解。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林间小径上。陈朵走得很慢,时常会停下来,看着一株奇怪的草,或是一只匆忙爬过的甲虫。陈俊彦从不催促,就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等着,或是顺着她的目光一起看,偶尔低声解释那是什么,有什么特性。
他不再是暗堡里那个需要被陈朵保护的弱小男孩,这些年,他拼命学习、磨炼自己,不仅在医术和炁的掌控上有了长足进步,更重要的是,他有了想要守护的人,并拥有了相应的力量。他知道陈朵身上的蛊毒并未根除,只是被师父和几位前辈联手暂时压制、引导,他留在她身边,既是私心,也是时刻监控着她的状态。
“陈俊彦。”陈朵忽然停下脚步,开口。
“嗯?”他立刻上前,与她并肩。
陈朵抬起手,指向不远处溪边的一丛蓝色野花:“那个,好看。”
很简单的词汇,但从她口中说出“好看”这个词,让陈俊彦心中微微一震。她开始有自己的审美和喜好了。
“喜欢吗?我去摘给你。”他说着,就要迈步过去。
“不。”陈朵却拉住了他的衣袖,很轻的一个动作,却让陈俊彦整个人都僵住了。“摘下来,会死。”她看着那些在风中轻轻摇曳的花朵,“这样,就好。”
她理解了生命的脆弱,也懂得了欣赏存在本身的美好。
陈俊彦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他看着她被山风吹起几缕的灰绿色头发,看着她平静无波却映入了整片山光的眼眸,一种汹涌的情感几乎要冲破胸腔。
他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轻轻翻转手腕,握住了她拉着他衣袖的那只手。
陈朵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一瞬,这是出于本能的警惕。但她没有立刻甩开,只是有些疑惑地看向两人交握的手,又看向陈俊彦。
他的手心很暖,干燥,带着常年捣药留下的淡淡药草味,包裹着她微凉的手指。一种陌生的、但并不让人讨厌的感觉,从相贴的皮肤蔓延开来,有点像吃了糖的感觉,但又不太一样,更…温暖和踏实。
“陈朵,”陈俊彦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想以后都这样牵着你的手,可以吗?”
他不敢说太多复杂的词句,怕她不理解,更怕她拒绝。他只能用最直白的方式,表达自己最大的渴望。
陈朵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久久没有说话。山林里只有风声和水声。
就在陈俊彦的心慢慢沉下去,几乎要以为自己太冒进而松开手时,陈朵的手指却非常轻微地、试探性地回勾了一下。
她抬起头,眼神依旧清澈,却仿佛有了一丝极淡的、名为“困惑”和“思索”的涟漪。
“为什么?”她问,“牵手,代表什么?”
陈俊彦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缓慢地回答:“代表…我想离你近一点。代表…你对我,是重要的,和别人不一样的重要。”他顿了顿,补充了最能让她理解的话,“就像…你喜欢听水声,喜欢看花那样。我喜欢…和你牵手。”
陈朵消化着他的话。“喜欢…”她重复着这个词,似乎在品味其中的含义。“重要…和别人不一样…”
她再次沉默下来,仿佛在体内运行一个复杂的程序。良久,她重新看向陈俊彦,那双总是缺乏情绪波动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名为“决定”的光。
她没有说话,只是任由自己的手,更放松地留在他的掌心。
然后,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仿佛一个郑重的承诺,一个基于她所能理解范畴内的许可。
陈俊彦愣了片刻,随即,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和酸楚涌上心头。他不敢用力,只是更轻柔、更珍惜地握紧了她的手,仿佛握住的是全世界最脆弱又最珍贵的琉璃。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两人身上,斑驳而温暖。溪水潺潺流淌,唱着不息歌。
前路依旧漫长,蛊毒的阴影并未彻底散去,来自外界和公司的目光也可能再次投来。但在此刻,在这片寂静的山林中,他只是牵住了她的手。
而她,选择了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