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冥山,第七山道。
晨雾还未消散,山上的一切都朦胧。竹叶上凝着的露珠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丝丝银屑。
迷茫中,一个身影若隐若现。
那身影是一个瘸了一条腿的醉汉,他头上戴着斗笠,手中拿一个酒葫芦,嘴里不停地在念叨着什么。
"一醉解千愁...嘿嘿...解千愁..."
醉汉打了个酒嗝,浑浊的酒气混着晨雾在面前凝成白霜。他拖着那条废腿,一深一浅地走在湿滑的山道上。这条废腿是十年前在第七山道摔的,从那以后,他反而更爱往这儿跑——山下人都说第七山道邪性,十年里死了七个,可他偏不信这个邪。
"都是胆小鬼...嗝...哪有什么..."
他脚下一滑,整个人栽倒在青石板上。酒葫芦滚出老远,剩的那点"醉仙酿"全喂了青苔。醉汉骂骂咧咧地往前爬,伸手去够酒葫芦。
指尖碰到葫芦的刹那,他忽然僵住了。
冰凉。
不是酒葫芦的冰凉。是另一种...像是冬天里铁匠铺门口那口井的井沿,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他缓缓抬头。
迷雾中,一双眼睛正对着他。
那是一双睁得极大的眼睛,瞳孔已经散了,却还残留着临死前的惊骇。眼睛的主人是个四十出头的男子,一身白衣早已被晨露打湿,贴在消瘦的身躯上。他半靠在岩壁上,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姿势端正得像是睡着了——如果忽略他咽喉处那个血洞的话。
"娘咧!"
他连滚带爬地往后撤,废腿绊住了衣角,又摔了个结结实实。他顾不得疼,手脚并用地往山下爬,嘴里胡乱喊着:
"死人了!第七山道又死人了!"
……
万里赶到西冥山时已是半夜,山脚下的村子还呈破败景象,寂静的令人毛骨悚然。
西冥山高而陡,石阶上布满青苔。仲春的夜虽没有寒冬那般刺骨,却也还是冷的,更何况是这么高的山。
万里戴着面具,只露一双眼,她脸上出了汗,夜风又冷又湿,吹的她脸上发木。月亮像蒙了层雾,光稀稀拉拉的照着。
崔珏的尸体还在第七山道,且正如跛足阿通所言,背靠着石头崖壁坐着,像是睡着了。
她蹲在尸体面前,没着急碰,先仔细看了看。过了一会儿,才伸出戴着薄皮手套的手,动作又轻又仔细,开始翻崔珏的衣襟、袖子。
她的手指头在又冷又硬的布料里摸索,掏口袋,解带子,衣襟里头、腰带缝里、连胳膊底下都摸了,除了几个铜钱和一块普通的玉,什么都没有。她不死心,手指朝崔珏交叠搁在胸前的手伸过去,想掰开看看手心指缝。
就在快要碰到的时候,她顿住了。
有声音。
不是风声,不是鸟叫,是……喘气?很轻,很慢,但确确实实是人的呼吸声。
万里没慌,没抬头,连肩膀都没动一下,还是那个半蹲的姿势,可全身的弦都紧绷了。她侧着耳朵听,那声音是从崔珏身后的那片竹子林里传出来的。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崔珏,看向那片黑黢黢的竹子林。好像……确实有个人影,不过也就一瞬。
万里握紧手中长剑,朝那边走去。
她一步步走近,在快要走到那几丛最密集的竹子前的时候,竹影深处,传来了动静。
一个年轻男子走了出来。
一身粗布麻衣,腰间一根青布条在夜风中轻晃。一头青丝半披半束,额前几缕碎发,看起来和万里差不多大。
真是文绉绉一身病气,冷清清尽显风流。
“姑娘是金鸳盟的人?”他问道。
万里眼睫微微一颤,“不是。”她顿了顿,“你……”
“是人是鬼?”
他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姑娘可别吓我,这哪儿有鬼?在下……李莲花。”
这个名字,万里听过。
李莲花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江湖上谁也不知道。师承来历不详、武功高低不详、年龄大小不详,连长相美丑都不详,此人出现江湖已有六年,一共只做了两件事,但这两件事就让吉祥纹莲花楼成为江湖中最令人好奇的传说。
李莲花做的两件事:第一件是把与人决斗重伤而死、已经埋入土中好多天的武林文状元“皓首穷经”施文绝医活过来。第二件是把坠崖而死、全身骨骼尽断、也已经入土多日的“铁箫大侠”贺兰铁医活过来。
单凭这两件事,已经使李莲花成为江湖中人最想认识和结交的人物,何况他还有一栋随时带着走的古怪房子——这更使李莲花成为传说中的传说。
“抱歉,在下万里。”她几乎从未有过如此冒昧的时候。
“啊,原来是万姑娘,幸会 幸会。这天都已经这么晚了,在下就先下山了,告辞。”说罢,他便转身要走。
“等等,”万里将他叫住,“你有没有在尸体身上看见一个东西,拇指盖大小,叫‘欲滴泪’。”
李莲花并未停下脚步,不动声色地将袖中的“欲滴泪”藏的更深,他侧过头:“什么是‘欲滴泪’?不知道啊。”
他脸上温和无害、甚至带着点无辜,“万姑娘,这荒山野岭的,在下胆子小,还不小心迷了路,所以才来了这儿。”
万里面具后的目光紧紧锁在他身上,她性子温顺,不善言辞,但她又不是傻子,李莲花这淡然自若的样子,他说他不知道“欲滴泪”,她一个字都不信。
李莲花脚步加快了几分,青衫在雾气中飘动,身形轻盈得像要融入月色。
万里抿了抿唇,跟了上去,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李莲花走了一段,微微侧首,眼角的余光瞥见万里。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有些无奈。
“万姑娘,你就算一直跟着我我也不知道你要找的东西在哪儿。”
万里懒得理他,继续跟着。
李莲花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将五两银子放在她手上:“万姑娘,你猜的没错,‘欲滴泪’确实在我这儿,但你看这天寒地冻的,我实在有些撑不住了。这样,你帮我买一壶热酒,我就把‘欲滴泪’给你,如何?”
他语气真诚,一双温柔的眼睛直盯着你,让人无法拒绝。
万里片刻犹豫后,点头答应了,“好。”
李莲花看着万里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不禁失笑,提步拐进另一条小径,甩掉了万里。
山下,停着一座小楼,挂着“莲花楼医馆”的牌子,这小楼有两层之高,里面完完全全可以住人,并且可以住得很宽敞。整栋楼完全是木质的,雕刻着出奇精细华丽的纹样,即使是瞎了眼睛的人也摸得出来——那刻的是莲花和祥云。
它整个结构就是一栋楼,却不和地面连在一起……总而言之,这座楼可以被拉着走,像马车一样。
李莲花利落地解开系在树上的缰绳,动作娴熟地骑上马。
莲花楼的轮轴发出轻微而顺畅的嘎吱声,开始缓缓移动,离开了西冥山,像莲花楼从未来过
……
一壶热酒只要七文钱。
约莫一刻钟后,万里拿着剩下的钱和酒回到了原地。
然而,空空如也。
她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倒也不恼,恼也没用,找到才行。
“欲滴泪”不是万里的东西,而是他朋友谢羽觞的,世间仅此一枚。
谢羽觞的名头不算小,不过是以风骚浪荡出的名,志向是逛遍这世上所有青楼——说难听点就是想要邂逅这世上所有美妙女子。
万里表面上理解尊重他的志向,心里却嗤之以鼻。
前段时间谢羽觞跟崔珏打架,结果崔珏玩阴的,把谢羽觞搞成重伤不说,还把他宝贝“欲滴泪”拿走了,把他气的饭吃不下,觉睡不着,想要一命呜呼。
无奈之下万里只得答应他帮他把“欲滴泪”找回来,谢羽觞听后万分感激,并向万里承诺他一定会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