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照花镇,“翰墨轩”书画铺子。
清晨,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棂洒进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宣纸特有的气味。货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各式湖笔、徽墨、宣纸、端砚,墙上挂着几幅装裱精美的字画。
柳三娘正站在柜台后,眉头紧锁,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心不在焉地擦拭着一个已经锃亮的青花笔洗。她约莫四十出头,穿着件半新的藕荷色细布衫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圆脸上天生带着点喜庆的笑意,但此刻这笑意被浓重的愁云覆盖。
铺子门口,一个穿着邋遢短褂、头发油腻腻的汉子正堵在那里,正是镇上有名的泼皮无赖——王癞子。他一只脚踩在门槛上,身子斜倚着门框,手里捏着个啃了一半的烧饼,油乎乎的手指对着铺子里指指点点。
“三娘,不是我说你,”王癞子嘴里嚼着东西,含糊不清地说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柜台上,“你这铺子风水不行啊!你看这门口,正对着巷子口,穿堂风嗖嗖的,聚不住财气!还有啊,你一个女人家,阴气重,镇不住场子!难怪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他一边说,一边贼溜溜的眼睛在铺子里值钱的砚台和镇纸上来回瞟。
柳三娘强压着火气,努力维持着客气的语气:“王大哥,这风水不风水的,我一个小妇人也不懂。我这是靠手艺吃饭,街坊邻居们捧场罢了。您要是看中了什么,我给你算便宜点?”
“便宜?”王癞子嗤笑一声,把剩下的烧饼一股脑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渣滓,“三娘,你这话就见外了!咱都是街坊,谈钱多伤感情!我今儿来是给你指条明路的!”他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带着一股难闻的口气,“我认识城里的赵员外,他老人家最近想盘个铺子做点文雅生意。你这铺子地段不错,就是风水差了点,人气也不旺……这样,我帮你牵个线,价钱嘛,肯定亏不了你!总比你守着这半死不活的铺子强,你说是不是?”
柳三娘的脸瞬间沉了下来。这王癞子哪里是想帮她卖铺子?分明是想勾结外人,低价强买她这赖以生存的铺子!这铺子是她亡夫留下的唯一念想,也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王大哥的好意我心领了,”柳三娘的声音冷了下来,“但这铺子是我家祖传的,没打算卖。您请回吧。”她拿起鸡毛掸子,作势要掸柜台上的灰,实则是想赶人。
“嘿!给脸不要脸是吧?”王癞子见软的不行,立刻变了脸,三角眼一瞪,提高了嗓门,“柳三娘!我好心好意为你打算,你倒端起架子来了?我告诉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这铺子……”
他正想放些狠话,眼角的余光瞥见铺子角落的阴影里,安静地坐着一个人。那人穿着素色的衣裙,脸上戴着个遮住面容的青铜面具,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一本摊开的旧书。正是借住在铺子后院的万里。
王癞子嚣张的气焰莫名地滞了一下。那个戴面具的姑娘,虽然看起来安静无害,但总给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尤其是那双眼睛,平静得像深潭,看得人心里有点发毛。他想柳三娘曾经说过,这姑娘是她的远房亲戚,似乎有点功夫底子。
王癞子把后面更难听的话咽了回去,但又不甘心就此退走,堵在门口,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眼神更加不善地在铺子里扫视,显然是打算赖着不走了。
柳三娘又气又急,今天是沈家老爷子长孙大喜的日子,她早就备好了一份厚礼——一盒上好的“七紫三羊”湖笔,是托人从湖州带回来的精品。按照礼数,这贺礼得在开席前送到才显得郑重。可眼下被这王癞子堵着门胡搅蛮缠,她根本脱不开身!
时间一点点过去,眼看日头升高,再不去就迟了。柳三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目光扫过铺子,最后落在了角落安静看书的万里身上。
“万姑娘!”柳三娘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带着急切和恳求,几步走到万里身边,压低了声音,“实在对不住,你看这……被这无赖缠上了,我一时半会儿走不开。沈家那边的贺礼……”她指了指柜台上一个用红绸精心包裹、系着金色丝带的锦盒,“能不能麻烦你帮我跑一趟?就在镇东头,门口挂着大红灯笼的就是!送过去交给管家就行,就说是我‘翰墨轩’柳三娘的一点心意。”
万里从书页上抬起眼,看了看门口堵着的、一脸无赖相的王癞子,又看了看柳三娘焦急恳切的脸。她没说话,只是合上书,轻轻点了点头,站起身。
“哎哟!真是谢谢你了万姑娘!”柳三娘感激得差点落泪,连忙把锦盒塞到万里手里。
万里抱着锦盒,从后门安静地走了出去。
今日的照花镇格外热闹,沈老爷子家张灯结彩,锣鼓喧天,流水席从沈府门口一路排到了河边,镇上的男女老少几乎都来了,欢声笑语,喜气洋洋。
门口迎客的管家满面红光,看到万里递上锦盒并说明是“翰墨轩柳三娘”的贺礼,立刻笑容满面地接过:“哎呀,是柳掌柜的心意!多谢多谢!快请进!快请进!”管家一边招呼下人将贺礼登记入库,一边热情地招呼万里入内。
万里本打算送了礼就离开,她本就不喜喧闹。她微微欠身:“多谢,但贺礼是柳三娘的。”
“哎!姑娘留步!留步!”管家连忙拦住她,脸上堆着更热情的笑容,声音洪亮,“姑娘替柳掌柜跑这一趟辛苦了!今天是我们沈府的大喜日子,图的就是个热闹喜庆!姑娘既然来了,那就是我们沈家的客人!哪有过门不入、连杯喜酒都不喝的道理?”他指着府内熙熙攘攘、欢声笑语的宾客,“您看,这么多街坊邻居都来了!姑娘您一个人回去也是冷清,不如留下沾沾喜气!我们老太爷最是好客,要是知道送贺礼的贵客连口水都没喝就走了,定要责怪我们招待不周!这……这不是打我们沈家的脸,不给面子嘛!”
管家这番话连珠炮似的,又热情又带着点不容拒绝,句句都在情在理,尤其是“不给面子”四个字,在注重人情往来的小镇里分量不轻。旁边几个帮忙的沈家小厮也笑着附和:
“是啊姑娘,留下吃席吧!席面可好了!”
“就是就是,沾沾新郎新娘的喜气!”
万里本就不善言辞,更不擅长在这种热情洋溢的场合下强硬拒绝。面对管家和小厮们殷切的目光和“不给面子”的软钉子,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嘛!快请进!姑娘这边请!”管家顿时眉开眼笑,亲自引着万里往里走,将她安排在靠近回廊口、相对清静些的一桌女眷席上,“姑娘您先坐,吃些茶点,一会儿就开席了!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沈府内更是人声鼎沸,觥筹交错。
万里安静地坐下,周围是兴奋交谈、期待喜宴的女眷们。
就在这时,她的视线在宴席角落的一桌停顿了一下。
那里坐着一个穿着青绿色长衫的男子。他独自一人,慢条斯理地吃着几样小菜,姿态闲适得与周围的热烈格格不入。偶尔有人向他敬酒,他便端起酒杯,脸上挂起温和的笑意,浅抿一口。
李莲花。
面具后的眼神瞬间凝住。她没想到会在这里,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小镇,在这样一个喧闹的喜宴上,猝不及防地再次遇见他。她几乎没有犹豫,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朝李莲花走去。
察觉到了来人,李莲花抬头,不偏不倚,恰好迎上了万里的目光。
四目相对。
李莲花挑了下眉。
他运气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他朝万里尴尬地笑笑:“哎哟,这么巧啊,万姑娘也来吃席啊。”
万里坐在他对面,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李公子,‘欲滴泪’。”
李莲花摸了摸鼻子:“可是‘欲滴泪’现在不在我身上,在莲花楼里。”
“那等喜宴过后,你还给我。”
“一定一定。”
宴席的气氛在酒过三巡后达到了顶点。新郎官满面红光,意气风发;新娘子凤冠霞帔,盖着红盖头,身姿窈窕动人。在伴郎伴娘和一群年轻宾客的簇拥哄闹下,一对新人相携着,准备穿过喧闹的人群,去后堂稍作休息,再出来继续敬酒。欢声笑语几乎要掀翻屋顶。
新人沿着铺着红毯的回廊走去,身影渐渐隐入连接后堂的廊道口。众人的目光追随着他们,脸上洋溢着祝福的笑容。
李莲花也放下了筷子,看着这对佳人,脸上不自觉地带着笑。
就在新人身影消失在廊道口几息之后!
“啊——!!!”
一声凄厉的、混合着极度恐惧和难以置信的尖叫,猛地从回廊深处炸裂开来!那声音尖锐得如同利刃,瞬间刺穿了所有的锣鼓喧嚣、欢声笑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满堂的宾客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笑容僵硬在脸上,举起的酒杯悬在半空,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带着惊愕和茫然,齐刷刷地投向那黑洞洞的回廊入口。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紧接着,一个穿着粉色丫鬟服的少女连滚带爬地从回廊里扑了出来!她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发抖,头发散乱,眼神涣散,指着身后黑暗的回廊深处:“死……死了!少爷……少奶奶……都……都……血……好多血!!”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尖叫着破音而出,随即她便瘫软在地,晕厥过去。
“轰——!!!”
短暂的死寂后,是山崩海啸般的哗然和恐慌!
“什么?!”
“天啊!!”
“不可能!!”
“快!快去看看我儿!!” 新郎的父亲,沈老爷子的长子沈大老爷猛地站起,脸色瞬间煞白,目眦欲裂,巨大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让他声音都变了调。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惊恐的尖叫、慌乱的呼喊、难以置信的哭嚎交织在一起!喜乐早已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杯盘落地碎裂的刺耳声响、桌椅被撞翻的轰隆声、女眷和孩童惊恐的哭叫声!刚才还喜气洋洋的沈府,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关门!!!” 沈大老爷怒吼道。悲痛和愤怒吞噬了他的理智,他双眼赤红,额头青筋暴起,指着所有宾客,“凶手!凶手一定就在你们中间!一个都不许走!给我关上大门!后门也封死!谁也别想跑!”
沈家的家丁护院们如梦初醒,虽然同样惊骇,但主人的命令就是一切!他们扑向府邸的前后门,伴随着沉重刺耳的“哐当”声和落栓的巨响,沈府那两扇象征着喜庆的朱漆大门被轰然关闭、锁死!所有通往外界的通道瞬间被封堵!
绝望的恐慌席卷了所有宾客!有人哭喊着冲向大门拍打,有人吓得瘫软在地瑟瑟发抖,有人试图寻找角落躲藏,女眷们抱成一团痛哭失声。喜庆的红绸此刻刺眼得如同凝固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