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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我不能做庸君

皇城根下,西市口。

初春本该萌动的生机,被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彻底扼杀。两具用粗麻绳草草捆扎、剥去了象征品阶官袍的尸体,如同被丢弃的破麻袋,赤裸而狰狞地悬挂在高耸的旗杆之上。正是王峻与李重进。

王峻那曾经权倾朝野的身躯,此刻像一条风干的腊鱼,紫胀发黑的面孔上凝固着临死前的惊骇与不甘,浑浊的眼珠暴突着,空洞地“俯视”着下方蝼蚁般的人群。李重进更甚,那张被传国玉玺砸得稀烂的面门,如同一个被捣烂的蜂巢,血肉模糊,骨茬森白,深褐色的血块和凝固的浆液糊满了整个头颅,在料峭的寒风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腥。几只胆大的乌鸦在旗杆顶端盘旋聒噪,不时俯冲下来,啄食着尸体上暴露的腐肉碎屑。

旗杆下,黑压压挤满了汴京的百姓。没有往日的喧嚣叫卖,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无数双眼睛,带着麻木、恐惧、好奇,还有一丝隐秘的快意,死死盯着那两具在风中微微晃荡的权臣尸骸。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块,每一次呼吸都灌满了死亡和腐朽的气息。偶尔有孩童被这恐怖的景象吓得哇哇大哭,立刻被身旁面色惨白的大人死死捂住嘴,拖入人群深处。

“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喃喃低语,浑浊的老眼里映着旗杆上那两团模糊的暗影,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天……真的变了……”

“变?” 旁边一个穿着破旧短褐的汉子,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带着刻骨恨意的冷笑,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刀子刮过骨头,“变个屁!不过是换了个更狠的坐庄!王扒皮、李屠夫是死了,可你瞧瞧……” 他枯瘦的手指,隐晦地指向旗杆周围那些如狼似虎、手持刀枪维持秩序、眼神却同样凶狠贪婪的兵卒,“……这些新换上来的狗,闻着血腥味就来了!江南的盐税窟窿,八十万两!郑家那老狐狸吐得出来?最后还不是摊派到咱们这些草民头上!这世道……嘿,吃人的,从来就没变过!”

他的声音淹没在死寂的人群里,却像一颗毒种,悄然种进了周围无数颗同样被苦难磨砺得麻木而绝望的心中。恐惧并未消散,只是沉入了更深的骨髓,染上了一层冰冷的、对未来的绝望。那高高悬挂的尸骸,与其说是警示,不如更像一个巨大的、血淋淋的问号——这刚刚用血洗出来的新天,底下流淌的,究竟是活水,还是……更深的血渊?

***

御书房。

浓烈的药味混杂着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几乎令人窒息。窗棂紧闭,只透进几缕惨淡的天光,映照着满室狼藉虽被粗略清理过,却依旧残留的痕迹——紫檀御案上那个用青铜礼刀刻出的巨大、狰狞、边缘染着暗褐色的“朕”字,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伤疤;地上金砖缝隙里,依旧能看到难以彻底洗刷的、渗入肌理的暗红;角落里,那柄曾劈开太庙供桌、染过帝王之血的青铜礼刀,被随意丢弃着,刃口卷曲,寒光中带着沉沉的煞气。

我半倚在临时搬来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是失血后的惨白,嘴唇干裂。每一次呼吸,胸口都传来闷痛,牵扯着后背和左腿的伤口,如同无数细小的刀子在割。额角渗着细密的冷汗。陈福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黑黢黢、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汤药,枯槁的手抖得厉害。

“陛下……该用药了……”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心疼和后怕。

我没看他,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死死钉在御案上摊开的那卷深紫色缎面——太祖遗诏。朱砂如血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在昏暗中依旧散发着灼热而冰冷的威压。旁边,是那方沉重的传国玉玺,温润的光泽下,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砸碎李重进颅骨时溅上的、难以察觉的黏腻。

“放下。” 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

陈福哆嗦着将药碗放在榻边小几上,欲言又止。

我缓缓抬起手,那只缠着厚厚白麻布、依旧隐隐透出血渍的手,颤抖着,伸向御案。指尖掠过冰冷的玉玺,最终,落在那卷遗诏上,用力攥紧。粗糙的缎面摩擦着掌心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让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范质……到了么?” 我问,目光依旧未离遗诏。

“回陛下,范枢密已在殿外候旨。” 陈福连忙躬身。

“宣。”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推开。范质一身崭新的深紫色枢密使官袍,衬得他清癯的身形愈发挺拔。他稳步走入,目光快速扫过御案上那触目惊心的刻痕、地上残留的暗渍、软榻上形容憔悴的帝王,最后落在那卷被紧攥的遗诏上。深潭般的眼底波澜不惊,唯有在触及遗诏时,掠过一丝极其凝重的微光。他一丝不苟地躬身行礼。

“臣,范质,叩见陛下。”

“看座。” 我抬了抬下巴,声音依旧嘶哑。

内侍搬来绣墩。范质谢恩,端正坐下,腰背笔直,如同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剑。

“江南的折子……到了?” 我开门见山,目光终于从遗诏上移开,投向范质。那目光疲惫,却带着一种沉淀后的、冰冷的穿透力。

“是。” 范质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份奏疏,双手呈上,“江南道按察使八百里加急呈报。”

陈福连忙上前接过,转呈给我。我展开奏疏,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上面工整却透着惊惶的字迹。

“……查周淮安、陈默私盐巨案,牵连官吏、盐商、地方豪强共计一百三十七人……查抄盐场、商铺、田产、宅邸无算,初步估值……逾百万两……然……然主犯周淮安,于钦差抵达扬州前夜……于府衙大牢内……**自缢身亡**!现场……留有……留有认罪血书一封……”

“自缢?” 我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嘲讽的弧度。指尖因为用力,捏得奏疏边缘微微变形。“好一个……畏罪自尽!”

范质垂首,声音平稳无波:“据按察使密报,周淮安死状蹊跷。脖颈勒痕……似有重叠。血书字迹……过于工整,与其平日笔迹……略有差异。疑点……甚多。”

“疑点?” 我猛地将奏疏掷在榻上!动作牵动伤口,眼前一黑,剧烈的咳嗽瞬间爆发出来!“咳咳……咳……!” 喉咙里涌上浓烈的腥甜,我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 陈福吓得魂飞魄散,扑上来就要搀扶。

我猛地挥手将他推开!染血的手掌重重拍在榻沿!目光如同燃烧的冰,死死钉在范质脸上,嘶哑的声音带着铁锈味和刺骨的寒意:

“八十万两盐税!一百多条人命!一个‘自缢’就想抹平?!范质!朕让你坐枢密使的位置!不是让你给朕报这些……**糊弄鬼的折子**!!”

范质身体微微一震!他猛地抬起头,迎向我那燃烧着怒火的、如同实质的目光。那深潭般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惊涛骇浪!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彻底点燃的、同样冰冷的决绝!

他霍然起身,撩袍,单膝跪地!动作干脆利落,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铿锵!

“臣,失职!”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再有丝毫平稳,而是如同淬火的匕首,带着锐利的锋芒,“江南盐案,盘根错节,牵连甚广!周淮安一死,看似断线,实则……乃幕后之人壮士断腕,壁虎断尾!意在弃卒保帅,掩盖真正的大鳄!”

他抬起头,目光如电,直刺向我:“陛下!此案绝非一纸认罪血书可结!周淮安背后,必有指使!其自缢现场,必有破绽!其贪墨之银,必有流向!臣斗胆请旨——亲赴江南!彻查此案!挖出所有蛀虫!追回每一两赃银!若不能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臣——提头来见!”

“提头来见?” 我剧烈地喘息着,胸口的闷痛如同潮水般翻涌。看着他跪在冰冷金砖上的身影,看着那双深潭里燃烧的、不输于我的决绝火焰。怒火在胸中翻腾,却奇异地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更加冰冷、更加沉重的力量。

我缓缓靠回软榻,闭上眼,感受着口中浓郁的血腥气和全身撕裂般的痛楚。良久,嘶哑的声音才再次响起,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鼎之力:

“准。”

“江南……就交给你了。” 我睁开眼,目光穿透殿内的昏暗,仿佛看到了那千里之外、烟雨朦胧却又暗藏杀机的锦绣之地,“朕……只要结果。无论牵扯到谁……无论他根基有多深……给朕——**连根拔起**!”

“臣——遵旨!” 范质深深叩首,额头触碰金砖,发出沉闷的声响。再抬头时,眼中再无任何波澜,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范质领旨退下,殿门无声合拢,沉重的阴影重新笼罩。药碗已凉,苦涩的气味更加刺鼻。陈福端着药,枯槁的手抖得更厉害,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哀求:“陛下……求您……用点药吧……”

我没理会。目光再次投向御案。那方沉重的玉玺,在昏暗中沉默着。我伸出那只染血的、缠着麻布的手,指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却无比坚定地,抚过玉玺冰冷的棱角,最终落在那深刻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之上。

触手冰凉。沉重。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宿命感。

“受命于天……” 喉咙里滚动着嘶哑的低语,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这命……是太祖给的……也是朕……用血换的!”

指尖猛地用力!狠狠抠进那冰冷的篆文刻痕深处!粗糙的玉质摩擦着伤口,带来尖锐的剧痛!鲜血瞬间洇透了麻布,在玉玺温润的表面留下几道刺目的暗红印记!

“朕的龙椅……是用血垫起来的!” 嘶哑的声音在空寂的大殿里回荡,如同受伤孤狼的嗥叫,充满了痛楚、暴戾和一种永不妥协的偏执,“那就让它……一直垫下去!”

“无论是江南的盐……还是北境的狼……” 目光穿透紧闭的窗棂,投向那片被阴云笼罩的天空,燃烧着永不熄灭的金色火焰,“谁敢伸手……朕就剁了谁的爪子!谁敢觊觎……朕就砸碎谁的脑袋!”

“这江山……是朕的!这血……也只能是朕的!”

剧烈的咳嗽再次爆发!鲜血如同失控的泉涌,从指缝间狂喷而出,溅落在冰冷的金砖上,溅落在厚厚的地毯上,也溅落在……那方染血的传国玉玺之上。

暗红的血珠,顺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篆文沟壑,缓缓流淌,蜿蜒而下,如同一条条新刻的血色纹路。

陈福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扑倒在地。

殿内,只剩下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和玉玺上缓缓流淌的、滚烫的……帝王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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