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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不能做庸君

“昨夜之事,你……在何处?”

嘶哑平静的问话,如同淬了冰的钢丝,悬在太和殿死寂的穹顶之下。每一个字落下,都仿佛在金砖地上砸出沉重的回音。百官垂首,冷汗浸透官袍后襟,连殿角的滴漏声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郑仁诲立于丹陛之下,紫袍如渊,身姿笔挺如松。他缓缓抬首,目光平静地迎向那珠帘之后、深不可测的冰冷视线。脸上依旧古井无波,唯有在“在何处”三字落下时,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涟漪荡开,又迅速归于沉寂。

“回陛下。”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得如同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昨夜……臣,突感恶寒,头疾发作,昏沉难当。戌时三刻,便已告假离宫,回府静养。府中医者皆可为证。直至……直至拂晓宫变之声惊动全城,臣方知宫中陡生巨变……惊骇万分,五内俱焚。” 话语间,他甚至微微蹙起眉头,仿佛那“头疾”的余痛仍在折磨着他,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与后怕。

“哦?” 珠帘后的声音拖长了尾音,带着一丝玩味的冰冷,“头疾?真是……好巧。” 那“巧”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如同冰棱碎裂。

郑仁诲的脊背似乎绷得更直了些,但脸上依旧看不出破绽,只是垂下了眼睑,避开了那穿透珠帘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锐利目光:“臣惶恐。实乃天时不测,旧疾突发。未能于陛下危难之际,尽忠职守,护卫宫阙……此乃臣之大罪,百死莫赎!请陛下降罪!” 他再次深深躬下身去,姿态谦卑而诚恳。

死寂再次笼罩大殿。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

珠帘之后,传来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如同毒蛇吐信。

“郑卿,你可知……” 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如同开启了尘封的、染血的账册,“昨夜,在朕的御书房……朕,看到了一些……很有趣的东西。”

郑仁诲躬身的动作似乎凝滞了千分之一瞬。

“朕看到,” 那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如刀,清晰地切割着大殿内紧绷的神经,“江南转运使周淮安,是你的门生吧?他掌两淮盐引批核大权,已有……三年零七个月?”

郑仁诲的呼吸,在无人察觉的深度,似乎微微滞涩了一瞬。宽大紫袍袖中的手指,悄然蜷缩。

“朕还看到,” 珠帘后的声音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残忍,“周淮安有个妻弟,叫陈默。此人……在扬州,似乎经营着几处……规模不小的‘私盐场’?所产之盐,皆以‘官盐’之名,行销四方?”

大殿里响起几声极力压抑的抽气声!一些官员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盐政!这是帝国命脉,更是郑家盘踞江南的根本!

郑仁诲的头颅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紫袍的云纹里。但他依旧沉默,如同风雨中沉默的山岩。

“更有趣的是,” 那嘶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雷霆般的震怒,轰然炸响!“朕看到!去年江南盐税总账,报上来的数目是……白银三百七十万两!可朕派人查了内库和户部的底档!实际入库的,只有——**两百九十万两**!!”

“八十万两!整整八十万两的白银!” 声音如同裹挟着冰碴的风暴,席卷整个太和殿,“如同长了翅膀,飞了?!飞去了哪里?!嗯?!郑卿——你告诉朕!这八十万两雪花银!飞进了谁的库房?!喂饱了谁的狼心狗肺?!!”

轰——!

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整个太和殿瞬间炸开了无形的惊涛骇浪!无数官员再也无法抑制身体的颤抖!八十万两!盐税!贪墨!这已经不是动摇根基,这是要掀翻整个江南官场!直指郑家命门!

郑仁诲的身体,终于无法控制地剧烈一震!那一直如深潭般平静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骇!他猛地抬起头,望向那珠帘之后!深潭般的眼底,翻涌起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仿佛那卷被他以为早已深埋地底的“账本”,此刻正被一只无形的手,一页页翻开,摊在煌煌天日之下!每一个字,都带着剧毒!

“陛下!臣……臣……” 他张了张嘴,那古井无波的镇定终于碎裂,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抑制的颤抖和……一丝慌乱!他想辩解,想否认,但面对那卷从地狱带出的“账本”,面对那精确到两、直指核心的数字,任何辩驳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够了!” 珠帘后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彻底打断了郑仁诲的支吾!

那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疲惫到极致、也冰冷到极致的决断,如同宣告最终判决:

“郑仁诲!你身为枢密重臣,受国厚恩!然御下不严,纵容亲属门生贪墨国帑,数额之巨,骇人听闻!更于昨夜宫变之时,托病避祸,置身事外!其行可鄙!其心——当诛!”

“当诛”二字,如同两柄巨锤,狠狠砸在郑仁诲的心口!也砸在所有官员的神经上!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王、李已伏诛,难道今日……轮到他了?!

然而,那冰冷的声音并未停止。

“然!” 一个转折,如同刀锋偏转,“念你……终究未曾如王、李二贼那般,公然矫诏谋逆,举兵弑君!且……” 珠帘后的目光,似乎若有深意地扫过郑仁诲惨白的脸,“念你郑氏一族,于江南……尚有根基,于国朝……尚存一丝微功。”

郑仁诲猛地抬头,眼中死灰复燃,燃起一丝微弱的、难以置信的求生之火!

“朕,给你一个机会。” 嘶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一字一句,如同刻在铁板上,“即日起,革去你枢密使之职!闭门思过!无旨不得离府!戴罪之身,听候发落!”

革职!圈禁!但……留命了?!

巨大的转折让郑仁诲几乎懵了!劫后余生的茫然与尚未散尽的恐惧交织在他脸上。

“至于那八十万两盐税亏空……” 珠帘后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寒刃,直指郑仁诲的咽喉,“限你一月之内!给朕一分不少!追缴回来!连同历年所欠!一并清算!少一两——”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骨的杀意,“朕便用你郑家一颗人头来抵!”

噗通!

郑仁诲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金砖地上!额头“咚”地一声磕了下去!再抬起头时,额角一片青紫,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后怕,以及一丝……如释重负的卑微。

“罪臣……叩谢陛下……不杀之恩!罪臣……定当竭尽全力!追缴亏空!万死不辞!” 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彻底臣服的卑微。

珠帘之后,再无回应。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默,如同最终的审判。

百官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郑仁诲,这曾经权倾朝野、深不可测的枢相,此刻如同被抽掉了脊梁,卑微地匍匐在丹陛之下,额头紧贴着冰冷的金砖,身体微微颤抖着。那身象征权势的紫袍,此刻只衬得他狼狈如丧家之犬。

死寂再次笼罩太和殿,比之前更加沉重。空气中弥漫着盐铁血腥的味道和权力倾轧后的硝烟气息。

良久。

珠帘之后,那道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如同拂去尘埃,指向了一个全新的方向。

“范质。”

两个字,清晰而稳定。

站在文官队列中后、几乎被阴影笼罩的范质,闻声身体微微一震。他缓缓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清癯沉静的模样,深潭般的眼底波澜不惊。他稳步出列,走到丹陛之下,在郑仁诲跪伏的侧后方站定,对着御座方向,一丝不苟地躬身行礼。

“臣在。”

“昨夜,” 珠帘后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只是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你献上的那卷‘无用之书’,很好。”

范质垂首:“陛下明鉴万里,臣……不敢居功。”

“不必自谦。” 声音打断了范质的谦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即日起,擢升你为——枢密使!总领枢密院事!掌天下兵马机要、军情谍报、边防调度!替朕……” 那嘶哑的声音陡然加重,如同注入滚烫的铁水,“好好盯着这大周的每一寸疆土!每一支军队!朕要这天下兵戈,尽在掌握!不容再有任何——**意外**!”

枢密使!!!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再次在死寂的大殿里炸开!无数道震惊、艳羡、嫉妒、畏惧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范质那清瘦的身影上!一步登天!从翰林待诏到总领天下兵权的枢密使!这是何等的擢升!何等的信任!不,这不仅仅是信任,这是……**托付**!

范质深潭般的眼底,终于清晰地翻涌起波澜!有惊讶,有凝重,更有一份沉甸甸的、被赋予重任的决然。他深吸一口气,撩袍,跪地,动作流畅而庄重,声音沉稳有力,穿透大殿:

“臣,范质!叩谢陛下天恩!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陛下守此江山,定鼎乾坤!若负圣恩,天地共诛!”

“好。” 珠帘后只传来一个简短的字,却重若千钧。

范质起身,默默退至一旁。他的位置,恰好取代了方才郑仁诲所站的地方。新旧交替,无声无息,却又如同惊涛拍岸。

处理完这一切,珠帘之后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动,透露出一种深沉的疲惫。那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不容置疑的终结感:

“退朝。”

“臣等——恭送陛下——!”

山呼海啸般的恭送声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恐和对新权势格局的敬畏。百官如蒙大赦,深深躬下身躯。

那道身影,在陈福的搀扶下(动作间依旧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滞涩),缓缓起身,走下丹陛。宽大的衮冕袍袖拂过冰冷的御座扶手,拂过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盘龙金漆。

当他走过跪伏在地、额头紧贴金砖、身体依旧微微颤抖的郑仁诲身边时,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当他走过新任枢密使范质面前时,同样没有停留。

只是,在即将踏出太和殿那巨大门槛的瞬间,他似乎微微侧了一下头。

珠帘晃动。

一道冰冷、疲惫、却又如同淬火寒铁般、燃烧着永不熄灭火焰的目光,极其短暂地扫过身后那片依旧跪伏在地、如同蝼蚁般的朱紫身影。

目光扫过那些空出来的位置——那是被彻底抹去的昨日。

扫过跪伏的郑仁诲——那是被拔去爪牙、苟延残喘的旧日。

扫过肃立的范质——那是刚刚握紧权柄、前路未卜的今日。

最后,那道目光,仿佛穿透了巍峨的殿宇,投向了更远的地方——江南的盐场,北境的烽烟,朝堂的暗流……

那目光深处,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而沉重的、如同深渊般的——**责任**与**杀伐**。

然后,他转过头,身影消失在太和殿门外惨白的天光之中。

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巨响,隔绝了内外。

殿内,死寂重新降临。

百官依旧跪伏在地,久久不敢起身。金砖冰冷,寒意刺骨。

唯有那高高在上的盘龙金漆御座,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默矗立。宽大的椅面上,似乎……隐约残留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暗红色的……**血迹**。

真正的朝堂,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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