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在梅雨时节翻出那枚泛黄的珍珠,它表面蛛网般的裂痕像极了督军府顶楼的雕花窗,每道纹路里都嵌着潮湿的记忆。
小时候把它贴在耳畔,以为能听见母亲的心跳,后来才知道,这颗珠子是从父亲书房那张褪色照片上,母亲耳坠脱落的碎片。
如今它躺在檀木盒里,与母亲遗留的半支银簪并排,像两段永远接不上的残章。
盒底垫着的泛黄信笺边角,还留着当年被泪水晕染的字迹,那些未寄出的句子,永远凝固在“陆沉舟,你看...”的断章里。
十二岁偷见母亲的那个雨夜,衣柜的霉味混着她咳出血沫的腥甜。
我数着墙上摇晃的影子,三十八声咳嗽,不多不少,每一声都砸在心上。
月光从门缝渗进来,照见母亲腕间的银链随着颤抖轻响,她却固执地把我偷塞的当归藏进被褥褶皱。
父亲暴怒掀翻药包时,我看见母亲苍白的脚边,散落的药草与她鬓角的珍珠簪相互映衬,突然明白这座雕梁画栋的府邸,不过是用金丝编织的刑房。
窗外的雨打在芭蕉叶上,恍惚间与母亲旗袍上的珍珠碰撞声重叠,都是被困住的灵魂发出的哀鸣。
父亲辞去军职后,书房成了他的囚笼。
褪色的白手套抚过母亲诗稿时,总会在“自由”二字上反复摩挲,仿佛想把那些字迹重新拓进掌心。
有时我撞见他对着空药碗发呆,碗底沉淀的药渣像极了母亲临终时嘴角凝固的血渍。
晨光爬上他的白发,我攥着门把手的手几度欲推,想问如果时光倒流,是否还会选择用铁链锁住那束照亮他生命的光?
但最终,那些话都化作深夜里,我们各自房间传来的叹息。
偶尔他会在书房弹奏母亲最爱的《夜上海》,走调的旋律混着窗外的风雨,在空荡荡的宅院里回响,惊起梁间沉睡的燕巢。
外滩雕像落成那日,黄浦江上翻涌着铅灰色的云。
我抚摸着母亲凝固的笑容,指尖触到她雕像指尖悬着的珍珠链,突然想起十岁那年,父亲大发雷霆摔碎的首饰盒。
潮水漫过基座时,父亲佝偻着背擦拭诗行,金箔混着珍珠粉被冲散在江水里,像极了我们破碎的家。
他转身时,我在他浑浊的眼底看见与我相同的空洞。
那是被悔恨啃噬的深渊,我们都在用余生偿还,那个被偏执灼伤的年代。
雕像背后的梧桐树上,不知何时系满了白色丝带,风吹过时沙沙作响,仿佛千万个被时光掩埋的秘密正在苏醒。
如今我带着妻儿来到雕像前,女儿总爱踮脚触碰母亲的珍珠项链,她清脆的笑声惊飞白鸽。
我望着江面上的倒影,恍惚看见两个身影在月光下重叠。
穿军装的男人牵着穿旗袍的女人,他们身后跟着攥着珍珠的孩童,画面美得像场幻梦。
而现实里,父亲的墓碑与母亲的雕像隔着永不消逝的黄浦江,只有晚风掠过江面,送来珍珠项链轻响,像是他们未尽的私语,在时光里久久回荡。
每当这时,我都会把女儿搂得更紧,在她耳边讲述那个关于爱与救赎的故事,希望悲剧的轮回,能在这一代彻底终结。
暮色渐浓时,对岸的霓虹次第亮起,照亮女儿眼中跳动的星光,那是属于她的,没有囚笼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