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墨。沈府别院卧房内,只余一盏烛火在角落幽幽跳动,勉强撕开浓稠的黑暗,投下摇曳昏黄的光晕。
沈昭是被肋下熟悉的闷痛唤醒的。不是蛊虫噬心的剧痛,而是内伤留下的、缠绵的钝痛,如同跗骨之蛆,在寂静的深夜格外清晰。她蹙着眉,意识从混沌中缓缓上浮,随即感受到腰腹间沉甸甸的、不容忽视的禁锢。
薛洋的手臂。
如同铁铸的藤蔓,紧紧地、带着绝对占有意味地环箍着她的腰肢,力道之大,甚至让她呼吸都有些微的滞涩。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沉稳有力的心跳隔着薄薄的寝衣清晰地传递过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生命的搏动。灼热的体温如同暖炉,驱散了她体内盘桓不去的寒意。
他睡着了。
沈昭微微侧过头,借着微弱昏黄的烛光,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毫无阻碍地打量着他沉睡的容颜。
那张在清醒时总是写满暴戾、疯狂、或是冰冷嘲讽的脸,此刻在沉睡中竟显出一种奇异的平和。剑眉依旧斜飞入鬓,但眉宇间那刀刻般的戾气却悄然隐去。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遮住了那双令人心悸的眸子。紧抿的薄唇放松了些许,唇角甚至带着一丝近乎孩童般的无辜弧度。几缕散落的黑发拂过他光洁的额头,平添了几分难得的脆弱感。
原来……他安静下来,是这个样子。
沈昭的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戳了一下,泛起一丝陌生的涟漪。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近乎贪恋的情绪悄然滋生。她屏住呼吸,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也惊扰了自己心底那陌生的悸动。
鬼使神差地。
她那只未被禁锢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梦游般的轻盈,从锦被中探了出来。
指尖冰凉,带着夜露般的微颤。
她小心翼翼地、如同触碰最易碎的琉璃,轻轻抚上了薛洋近在咫尺的侧脸。指尖先是划过他微凉光滑的额头,感受着其下温热的血脉搏动。然后,极其缓慢地,顺着那高挺笔直的鼻梁,一路向下,轻轻描摹着他紧抿的唇线。那唇瓣的触感比她想象的更柔软,带着温热的湿意。
指尖下的皮肤传来细微的、因触碰而生的温热。沈昭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几分。她描摹的动作更加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要将这张脸的每一寸线条,都刻进自己的记忆深处。
指尖流连片刻,最终,缓缓向下移动。
她的目光,落在了薛洋环在她腰间的那只手上。那只骨节分明、蕴含着恐怖力量的手,即使在沉睡中,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她的指尖,轻轻落在了他覆盖着黑色薄绸手套的手背上。
隔着一层薄薄的织物,她能感受到其下坚硬的手骨和微微凸起的指节。她的指尖顿了顿,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疼惜和酸楚的情绪,极其缓慢地、坚定地滑向他左手小指的位置。
那里,本该是小指的地方,在手套下,只有一段空荡的、令人心悸的凹陷。
沈昭的心猛地一揪!一股尖锐的疼痛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甚至盖过了肋下的闷痛。她想起了关于他的传闻,那个在夔州街头被碾碎的手指,那个将他推入黑暗深渊的起点……
她小心翼翼地、用自己冰凉的指尖,轻轻包裹住了那截残缺的位置。隔着薄绸手套,她仿佛能感受到那陈年旧伤的冰冷和孤寂。
她低下头,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她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她将那只覆盖着黑色手套的、残缺的左手,极其轻柔地、珍而重之地捧到了自己唇边。
然后,她闭上眼,温热的、柔软的唇瓣,隔着那层冰冷的薄绸,极其轻柔地、如同羽毛拂过般,印在了那截断指的位置上。
一个无声的、充满怜惜的吻。
沈昭……机关算尽,
她近乎无声地呢喃,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尘埃落定的苍凉,唇瓣依旧轻轻贴着那冰冷的薄绸。
沈昭偏偏……没算到……
没算到什么呢?
没算到同命契的捆绑如此之深?
没算到恨意之下滋生的纠缠如此难解?
没算到……自己这颗早已冰封的心,竟会为这个满手血腥的疯子,泛起如此酸涩的疼惜?
后面的话,消散在唇齿之间,化作了无声的叹息。
就在她唇瓣离开那截薄绸手套的瞬间!
那只原本安静地被她捧在唇边的手,猛地反客为主!
有力的手指如同铁钳,瞬间翻转,死死地扣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痛得倒抽一口冷气!
沈昭惊骇地睁大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薛洋那双不知何时已然睁开的眸子!
没有半分睡意!如同寒潭深处骤然点亮的鬼火,亮得惊人!深邃、锐利、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光芒,直直地刺入她的眼底!那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惊愕、被窥破的愠怒、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令人心悸的探究!
薛洋没算到什么?
薛洋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刚睡醒的模糊,却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石子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他紧扣着她的手腕,身体纹丝未动,依旧将她牢牢禁锢在怀里,只是那双眼睛,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死死攫住她瞬间苍白的脸。
薛洋沈昭,你在算什么?
谎言被当场戳穿的窘迫和心迹被窥探的慌乱瞬间席卷了沈昭!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薛洋死死扣住,动弹不得。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他那过于锐利的目光。
沈昭……没什么……
她垂下眼睫,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慌乱。
薛洋没什么?
薛洋嗤笑一声,扣着她手腕的手指微微用力,迫使她抬起头,迎上自己冰冷的审视。他的目光扫过她泛红的脸颊,扫过她躲闪的眼神,最后定格在她微微红肿、还残留着泪痕的唇瓣上。那唇瓣,方才还温柔地吻过他残缺的断指……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愠怒、悸动和强烈占有欲的复杂情绪,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涌。
薛洋算你的仇?算你的恨?算怎么摆脱我?
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危险的磁性,灼热的气息喷在她敏感的耳廓。
薛洋还是算……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刮过她脆弱的神情。
薛洋……算你这颗石头心,怎么也会疼了?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沈昭心上!她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薛洋!他……他看出来了?他竟将她那点隐秘的、连自己都羞于承认的疼惜,如此直白地、残忍地剖开?!
巨大的羞耻感和被看穿的恐慌让她浑身冰冷,连挣扎都忘了。
薛洋看着她瞬间褪去所有血色的脸,看着她眼中翻涌的震惊、羞耻和一丝被逼到绝境的脆弱,胸中那股暴戾的愠怒竟奇异地被一种更强烈的、近乎扭曲的满足感取代。他猛地收紧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将她更紧密地按向自己,两人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心跳几乎同频。
薛洋说话!
他命令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眼神却死死锁住她的眼睛,不肯放过她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沈昭被他禁锢得几乎窒息,手腕和腰肢传来的疼痛让她眼眶发酸。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复杂风暴的眸子,她所有的辩解和伪装都显得苍白无力。在这样绝对的掌控和洞悉面前,她无处可逃。
沈昭……算我输了……
她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着,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不堪重负,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角。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沈昭……薛洋……我输了……
输给了这该死的同命契。
输给了这纠缠不清的恨与怜。
输给了……自己那颗不知何时已然沦陷的心。
薛洋输?
薛洋重复着这个字,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那笑容不再冰冷,反而带着一种近乎狂妄的、扭曲的得意,以及一丝……如释重负般的柔软?
薛洋沈昭,输给我……
他低下头,灼热的唇几乎贴上她濡湿的鬓角,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如同烙印般刻进她的耳膜。
薛洋……不丢人。
话音落下,他不再追问,也不再言语。只是更紧地、以一种近乎窒息的力度,将怀中颤抖落泪的身体死死拥入怀中。他埋首在她冰冷的颈窝,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敏感的皮肤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
然后,他抬起那只扣着她手腕的手,强硬地掰开她紧握的手指,与她十指紧紧相扣。冰冷的薄绸手套,隔不断掌心传来的滚烫温度。
薛洋既然输了……
他的声音闷闷地从她颈窝处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薛洋那就……好好待在我身边。
沈昭被他紧紧禁锢在怀里,脸颊被迫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手腕被他十指紧扣,腰肢被他铁臂紧锁。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这一次,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只是在那令人窒息的拥抱和滚烫的体温中,缓缓闭上了眼睛。如同漂泊的孤舟,终于认命地搁浅在了这片名为“薛洋”的、充满风暴却又唯一温暖的港湾。
输了吗?
或许吧。
但这场输局,早已无关仇恨,只剩纠缠至死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