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拿的笔记本

林小夏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美术老师的声音像钝刀般在她脑海中反复切割："林同学，你的构图又犯了同样的错误。这些人物没有灵魂，只是技巧的堆砌。"

教室后排传来几声窃笑。她死死攥着炭笔，指节发白到几乎透明。三个月了，自从转入这所重点高中的美术特长班，她的作品永远只能得到"合格"，却从未被选中参加任何展览。

"放学后重画三张人体结构图。"老师最后瞥了一眼她的作业，"记住，艺术需要感情。"

下课铃响起时，小夏的素描本上已经布满凌乱的划痕。她抓起书包冲出门，额发被初夏的热汗黏在鬓角。穿过两条爬满紫藤的连廊，终于抵达她最隐秘的避难所——图书馆西北角最后一排书架后的自习桌。

这个位置很妙。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马纹似的亮条，却不会直接晒到桌面；身后是整排无人问津的《农业机械年鉴》，散发着油墨与灰尘混合的安心气息。

"什么叫感情..."她咬牙切齿地翻开素描本空白页，炭笔在纸上狠狠犁出沟壑。线条迅速成形——美术老师变成喷火的霸王龙，同学们则是举着"分数至上"标语的土拨鼠大军。画到兴起时，她顺手摸向书包侧袋找红色马克笔，却掏出一本陌生的硬壳笔记本。

深蓝色封皮，烫金书脊，扉页上用钢笔写着：

《现代文学理论》批注本

高二（1）班 沈墨

学号：201XXXX01

小夏倒吸一口凉气。这显然是今早图书馆占座时拿错的。她正打算合上，突然发现自己的涂鸦旁多出一行凌厉的红字：

「霸王龙颈椎理应有14块椎骨，而你只画了12块。土拨鼠的门牙比例也夸张了23%」

笔迹新鲜得能嗅到墨水味。她猛地抬头，看见阳光在某人衬衫第二颗纽扣上折射出刺眼的光斑。

"观察力尚可，解剖学知识零分。"

声音从头顶落下，像冰镇柠檬水浇在发烫的皮肤上。小夏仰头时，百叶窗的光影正好掠过男生的眉眼——那是经常被校史馆荣誉墙裱起来的人：沈墨，学生会会长，高一就获得新概念作文大赛特等奖的文学怪胎。

"对、对不起！"她手忙脚乱要合上笔记本，却碰倒了笔袋。十几支彩铅滚落在地，最珍视的那支辉柏嘉铅笔径直滚到对方皮鞋边。

沈墨弯腰拾笔的动作像被按了慢放键。修长的手指捏着铅笔两端举起，对着光线转动："美术班那些蠢货还真是不识货。"

小夏僵在原地。这支价值她半个月零花钱的进口铅笔，整个画室没人认得出品牌。

"下颌骨线条不错。"他突然用笔尖虚点她的涂鸦，"但愤怒蒙蔽了你对骨骼结构的认知。"说着翻开笔记本某页，上面竟是她上周随手画的图书馆窗景——雨滴在玻璃上蜿蜒的轨迹被他用红笔标注了。

"这些..."

"每周二四你都会坐在文学区画速写。"沈墨把笔记本调转180度推过来，"9月13日这张的光影处理比美术老师挂在办公室的那幅强。"

林小夏耳膜嗡嗡作响。原来那些被同学嘲笑的"不务正业"的涂鸦，全被这个陌生人悄悄收藏了。翻动的纸页间不时闪过红色批注：

「7:25，今天她用了群青色」

「人物微表情捕捉准确率提升17%」

在最新一页，她的自画像洋葱头小人旁边多了一行新笔记：

「投稿《青芽》杂志第7期主题"青春"，截稿日10/15。构图建议：增加动态视角」

"为什么？"声音冲出喉咙时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沈墨正在收拾摊开的《楚辞校注》，闻言从书页间抽出一张便签纸。小夏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就像被精密仪器测量过。

"三点理由。"钢笔尖在纸上戳出三个凹痕，"第一，《青芽》本期评委是中央美院的林教授；第二，你上周的速写符合他们'生活气息'的要求；第三——"

便签被推到眼前，上面画着个简易坐标轴。纵轴标着"情感浓度"，横轴是"日期"。最近两周的曲线陡然上扬。

"你的愤怒，"他指了指坐标最高点，"终于撕开技巧的茧房了。"

窗外传来预备铃响，沈墨拎起书包时，袖口掠过她来不及收回的手指。小夏触电般缩手，却看见他往笔记本里夹了什么东西。

"明天同一时间。"背影消失在书架拐角时，那句话轻得像幻觉，"记得带针管笔，你的炭笔颗粒太粗。"

直到午休结束铃响起，小夏才敢翻开笔记本。夹在其中的是张泛黄的剪报——去年《青芽》金奖作品，作者署名"墨夜"。画风熟悉得令她心悸：那些破碎的色块和倔强的线条，分明是......

她突然抓起铅笔，在洋葱头小人旁边飞速画下沈墨的侧脸。这次没忘记14块颈椎骨，还在他眼尾添了颗几不可见的泪痣。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三毫米，小夏咬住下唇。最终在那幅剪报边缘小心翼翼写道：

「编辑会要解剖图那么精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