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前三天,梅雨季的潮气如同浸泡过尸水的棉絮,从毛孔径直钻入骨髓。林厌立在梧桐巷口,潮湿的空气裹着青苔与腐肉混合的腥气钻入鼻腔,令她忍不住用食指关节抵住鼻尖。七十二号老宅朱漆剥落的门环在雨幕中泛着暗红,表面斑驳的裂纹里积着经年累月的污垢,青黑色的霉斑与暗红锈迹交织,像极了从腐尸指缝里抠出的结痂。当她指尖的玉佩突然发烫时,整只手都不受控地抽搐了一下,尖锐的玉佩边缘深深硌进掌心,瞬间渗出细密的血珠,在潮湿的皮肤表面晕开诡异的淡红。
巷子里的路灯在雨雾中明灭不定,将“危房勿近”的警示胶带照成青灰色。褪色的胶带上,原本鲜红的字迹早已模糊成诡异的色块,边缘卷曲翘起,在风中如招魂幡般颤动,泛着停尸间冰柜金属把手特有的冷硬光泽。她下意识摸了摸帆布包里的续命针筒,金属外壳被体温焐得温热,针管里用七具枉死鬼执念熬成的“引魂汤”轻轻晃荡。褐色液体表面泛起细小涟漪,却在姜妄给的玉佩压迫下,边缘渐渐凝出蛛网状的冰晶,如同寒冬深夜窗棂上悄然生长的霜花,透着刺骨的寒意。
“林小姐真是准时。”沙哑的女声刺破雨幕。一抹红裙掠过积水的青石板,溅起的水花在地面晕开暗红,恍若血水泼洒。姜妄倚在门柱旁,指间的细烟已换成槐木烟斗,烟斗表面布满深浅不一的咬痕,纹理粗糙如树皮,还沾着几处发黑的烟灰。她左眼角新添的血痕狰狞可怖,伤口边缘微微翻卷,凝结的血丝顺着颧骨蜿蜒而下,像是被利爪狠狠划过。“闻过尸香魔芋吗?老宅里的味道比那还浓三倍。”说话间,她抬眼时虹膜深处细小的鳞片突然剧烈游动,折射出珍珠母贝般的虹彩,又似被困在琥珀里垂死挣扎的昆虫,徒劳地拍打着透明囚笼。
推开门的刹那,一股混合着腐木、线香与尸油的气息扑面而来,如同打开了存放百年的万骨冢。甜腥的气味黏腻地贴在鼻腔和喉咙,林厌胃部猛地抽搐,强忍着才没干呕出声。前厅三张供桌上,七盏琉璃灯表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纹,凝固的黑色灯油如同干涸的沥青,幽绿的灯芯在灯罩内诡异地摇曳,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忽明忽暗。而那黑色灯油里,半张青白色的人脸漂浮其中,紧闭的双眼下泛着乌青,嘴角却诡异地上扬,像是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又似即将苏醒的邪祟。墙角七口棺木被生牛皮绳紧紧捆着,牛皮绳因岁月和湿气侵蚀,表面生出墨绿色的霉斑,颜色暗沉如陈血。棺缝里渗出的暗红色液体缓缓流淌,在青砖上汇成歪歪扭扭的“归”字,字迹边缘被雨水晕染,仿佛随时会化作血水渗入地底。
“锁魂阵。”林厌蹲下身时,裙摆扫过潮湿的地面,沾染上几片腐烂的枯叶和黑色的尘土。她指尖划过地面的朱砂阵纹,暗沉的朱砂多处剥落,露出底下斑驳的青砖。在阵眼处,半颗带血的臼齿嵌在砖缝里,牙齿表面沾着暗红的血迹和肉丝,血腥气混着朱砂特有的土腥味,令人作呕。“用活人血画阵,布阵的人不怕遭反噬?”她皱起眉头,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警惕。
“布阵的就是‘活人’。”姜妄一脚踢开脚边的纸人,纸人轻飘飘地飞出去,撞在墙角发出微弱的闷响。那纸人胸前贴着泛黄的生辰八字,纸张边缘卷曲发脆,墨迹晕染得模糊不清,出生年月日赫然与林厌的公历生日重合。“三个月前,有个风水先生收了七十户人家的香火钱,把他们的生魂封在棺木里当阵眼。”姜妄突然凑近,呼出的气息带着槐木燃烧的焦香和淡淡的血腥味,喷在林厌耳畔,“第三口棺材里的姑娘,用的是和你母亲同款的雪花膏。”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在林厌心上。她想起母亲遗像前那瓶空了的玫瑰雪花膏,瓶身贴着褪色的标签,盖子边缘还残留着些许白色膏体,带着熟悉的甜腻香气。而昨天续命的旗袍女人身上,也萦绕着同样的味道,此刻却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姜妄走到第三口棺木旁,生牛皮绳突然绷直,发出紧绷的吱呀声,仿佛随时会断裂。棺材里传来指甲抓挠木板的声响,一下又一下,尖锐刺耳,如同指甲刮擦黑板,刮得人头皮发麻。“她叫周曼云,本应死于五年前的车祸,生魂被抽去养阵。”姜妄敲了敲棺盖,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你昨天续的不是阳寿,是她最后一魄的残光。”
林厌的胃里一阵翻涌,胃酸涌上喉咙,灼烧着食道。她踉跄着扶住供桌,粗糙的木屑扎进掌心,传来细微的刺痛。琉璃灯在她的触碰下剧烈摇晃,灯油里的人脸突然睁开眼睛,眼白上爬满蛛网状的血丝,瞳孔涣散无神,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的灵魂看穿。姜妄转身走向二楼,红裙扫过棺木时,所有牛皮绳同时绷直,棺材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敲击声,杂乱无章,像极了胎儿在子宫里绝望的踢打,又带着即将解脱的挣扎。“带你看二十年前的月亮。”她在楼梯拐角停住,左眼虹膜竟变成了纯粹的黑色,如同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着周围所有的光线,“顺便告诉你,为什么你会梦见解剖台。”
二楼走廊挂满褪色的老照片,边角卷曲,表面覆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其中一张穿白大褂的女人怀里抱着襁褓,女人眉眼温柔,与林厌有七分相似,襁褓边缘露出半块双鱼玉佩,玉佩表面刻着精致的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那是你母亲,林素心。”姜妄的烟斗重重敲在照片玻璃上,顿时出现一道细小的裂痕,“安民医院地下三层,六十年前四十七个病人死于‘心脏骤停’,二十年前变成‘阴阳共生’实验室,你是唯一成功融合阴魂的实验体。”
推开解剖室的门,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如潮水般涌来,如同无数细小的钢针,刺进鼻腔和喉咙。玻璃解剖台刻着双鱼图腾,凹槽里残留的暗褐色液体表面漂浮着细小的杂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墙上挂着林素心的手术记录,纸张已经泛黄发脆,字迹因年代久远变得模糊不清,“实验体7号”的字样却依然刺得林厌眼眶发烫,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姜妄拉开铁柜,柜门发出吱呀的声响,里面堆着生锈的手术钳,钳口处锈迹斑斑,还残留着干涸的褐色血迹。最底层压着半本日记,纸页间夹着干枯的槐花,花瓣一碰就碎成褐色粉末,字里行间密密麻麻写满“妄-49”的编号。
“2003年中元节,你母亲用手术刀划破手腕,把你藏进运尸冰柜。”姜妄拿起一张X光片,片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幽蓝的光,上面脖颈处带着双鱼形阴影的胎儿轮廓模糊,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她想毁掉玉佩,却没想到阴魂碎片已钻进你心脏。”她扯开领口,露出锁骨下方的十字形伤疤,伤疤呈暗红色,边缘凹凸不平,像是被锋利的刀具反复切割而成,“我是妄-49号引路人,本该魂飞魄散,却被你母亲偷来半块玉佩,锁在你的命格里。”
楼下突然传来棺木倒地的巨响,整栋老宅都在颤抖,天花板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场灰蒙蒙的雪。林厌冲至楼梯口,看见第七口棺材里躺着穿碎花裙的女孩,裙摆被血渍浸透,颜色暗沉如干涸的泥浆。她手腕戴着与姜妄同款的银镯,表面精致的花纹间沾着暗红血迹,脚踝处新鲜的抓痕触目惊心,伤口边缘渗着血珠,蜿蜒的血痕如同红色的藤蔓,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醒目。“她是妄-79号,和我一样被折断翅膀的引路人。”姜妄弯腰捡起女孩颈间的吊坠,背面刻着“妄-79”,字体工整却透着几分苍凉,“他们用引路人的阴魂碎片当种子,种在活人身体里,等生根发芽就剖开胸膛取出......做成新的阴差。”
窗外雷声轰鸣,仿佛天神在愤怒地咆哮,震得人耳膜生疼。门缝里渗进的黑色雾气愈发浓烈,其中浮着无数发光的眼睛,幽绿的光芒在黑暗中闪烁,如同来自地狱深处的鬼火,死死盯着屋内的两人。姜妄将最后一根刻着“妄”字的火柴按在林厌掌心,粗糙的火柴梗边缘有些许毛刺,硌得她掌心发痒,“顺着槐树根跑,别回头。如果我没跟上,就用这火柴烧了玉佩。”
“我从不做没有回报的生意。”林厌握紧续命针,金属针身冰凉刺骨,针尖泛着诡异的蓝光,仿佛淬了剧毒。“你要告诉我,我母亲怎么死的,还有玉佩为什么会碎。”
话音未落,穿黑色长袍的银镯男人踏雾而入,长袍下摆沾满黑色的污渍,布料表面凝结着细小的水珠,还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他手腕银镯刻着与姜妄相同的“妄”字,银镯边缘锋利如刀,泛着冷冽的寒光。“好久不见,实验体7号。”他抬手时,袖口滑落,露出布满鳞片的皮肤,深灰色的鳞片表面凹凸不平,还沾着些许黏腻的黏液,散发着腐鱼般的恶臭,“妄-49,你偷跑二十年,该回瓶子里了。”
姜妄猛地将林厌推向侧门,红裙在雾气中绽开如盛放的血花,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黑色的雾气。林厌撞开侧门的瞬间,漫天红色槐花扑面而来,每片花瓣上都印着扭曲的人脸,表情或狰狞或惊恐,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冤屈。她听见姜妄的闷哼和银镯撞击声,金属碰撞的声响在雾气中回荡,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却不敢回头,直到听见母亲的声音从雾气中传来:“把玉佩拼上,阿厌......”
幻象中的母亲掌心躺着另半块玉佩,玉佩表面有一道新鲜的裂痕,缝隙里沾着新鲜的血,血迹沿着裂痕蔓延,如同蜿蜒的红色河流。林厌猛地拼合玉佩,槐树剧烈摇晃,树枝相互碰撞,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助威。红色槐花瞬间燃起火苗,火焰迅速蔓延,将周围的雾气染成血色。解剖台的琉璃灯汇成龙卷,明亮的光芒照亮整个空间,将银镯男人包围其中。“用续命针!”姜妄的声音穿透火焰,带着焦急与坚定,“刺进他眉心!”
林厌攥着续命针冲上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如雷。当针尖没入男人眉心的瞬间,他发出尖啸,声音尖锐刺耳,如同夜枭的啼叫,又似厉鬼的哀嚎。他的身体化作万千黑蝶四散飞去,黑蝶翅膀上泛着诡异的紫光,在空中盘旋飞舞,如同撒落人间的恶魔碎片。姜妄靠着槐树滑坐在地,鳞片如雪片般脱落一地,每片鳞片都闪着微弱的光泽,如同破碎的琉璃。她的红裙浸透鲜血,血迹从裙摆向上蔓延,在白色的槐树干上印出一片狰狞的红色印记。“你母亲......为了保护你,自愿被制成阴魂容器......”她咳出黑血,黑血滴落在地面,溅起小小的血花,指腹擦过林厌腕间的黑色纹路,“这是我的阴寿在保护你,现在......该还给我了。”
林厌这才看清,姜妄的皮肤已青灰如纸,没有一丝血色,鳞片覆盖大半手臂,鳞片之间的皮肤松弛褶皱,如同风干的树皮,唯有内侧残留着淡淡的粉色人类肌理。她想起每次续命后做的梦:白大褂们从她心脏里夹出黑色碎片,标上“妄-49”——那是姜妄用阴寿修补她溃散阳魂的证明,此刻,那些梦境与现实重叠,让她心中涌起无尽的愧疚与感动。
“原来我才是偷寿的人......”林厌握住姜妄冰凉的手,她的手骨节突出,皮肤粗糙如砂纸,指尖已长出半透明的鳞片,触感冰凉且坚硬。“我们是不是早就死了?在二十年前的解剖台上?”
姜妄笑了,血沫顺着嘴角流下,在红裙上绽开妖冶的花,如同地狱里绽放的曼珠沙华。“我们是卡在阴阳缝里的活死人,用一副身体,两条命,撑了二十年。”她抬头望着燃烧的槐树,红色槐花纷纷扬扬落下,如同漫天的血雨,像极了二十年前实验台上的惨剧,“现在该做个了断了,林厌。中元夜的黄泉路,需要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