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降临的第十五年,赤雾依旧像一块浸透了血色的裹尸布,低低悬在“净化区”的防护罩外,将天空染成一片压抑的暗红。
砚尘躺在临时搭建的铁皮屋里,身下的行军床硌得骨头生疼。他抬手按开床头那台布满锈迹的旧收音机,滋滋的电流声后,女播报员平板无波的声音钻了出来:“……本周全球新生儿统计已出,存活率0.08%,较上月下降0.03个百分点。净化区三号公约补充条款今日通过投票,即日起,拾荒者带回的医疗物资将优先供给育龄女性……”
窗外传来防护罩运行时的嗡鸣,那是用旧世界最后一批稀土矿支撑的屏障,也是人类与赤雾间仅存的界限。砚尘望着墙上泛黄的照片——那是十五年前的他,身边站着笑靥如花的妻子,那时雾还是白的,空气里没有铁锈般的腥气,人们还在为房价和工资发愁。
收音机里的声音还在继续:“……提醒各位居民,赤雾浓度今夜将达峰值,非必要勿靠近防护罩边缘。为了存续,请遵守公约,勿要擅自外出……”
砚尘猛地掐断了信号,屋里瞬间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闷的跳动——像在敲一面蒙了布的鼓,沉闷,无力,带着对“存续”二字的茫然。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那里有一道浅疤,是三年前为了抢一盒过期的叶酸,被其他幸存者用碎玻璃划的。
赤雾把午后的光滤成了诡异的橘红色,砚尘踩着满地碎砖碴子往回走,裤脚沾着些防护罩边缘带出来的灰——那灰捻在指尖是涩的,像混了铁末子。净化区里静得发慌,除了偶尔响起的防护罩嗡鸣,再没别的动静,那些曾经属于孩子的笑声、哭闹声,早在头几年就跟着最后一批新生儿一起消失了,如今走在路上撞见的,全是脸上刻着风霜的成年人。
“砚尘,你怎么出来了?”
一个穿深灰制服的身影从转角晃出来,是监察员老周,胳膊上别着块褪色的红袖章,上面“存续监察”四个字磨得快看不清了。他手里拎着个铁皮医疗箱,金属边角在赤雾里泛着冷光,“正打算去你家呢,该做月度身体检查了。”
砚尘停下脚,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眉骨上一道浅疤。他摇了摇头,声音有点哑:“算了,你现在就开始吧。”
老周也没多话,拉开医疗箱拿出一次性针头,消过毒的棉球在砚尘胳膊上擦了擦。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砚尘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暗红色的血液被抽进针管,老周拔出针头,用棉签按住针眼,另一只手拿着载玻片,把刚抽出来的血滴了两滴上去。
“最近睡得怎么样?”老周一边用玻璃推片把血涂开,一边例行公事地问。
砚尘望着防护罩外翻滚的赤雾,没回头:“跟以前一样。”
老周叹着气揉了揉腰,制服袖口沾着点消毒水的味道:“可不是嘛,这些琐碎的日常。每天窝在铁皮搭的登记室里,记不完的名字、填不完的表格,有空还得出来挨家挨户检查身体,真是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
砚尘的目光落在他放在医疗箱上的本子上,那本子封面磨得发毛,边角卷着,看着有些年头了。他抬眼问:“可以让我看看吗?”
老周愣了一下,随即温和地笑了,眼角堆起几道细纹:“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些杂七杂八的记录。”嘴上这么说,手却已经把本子递了过来。
砚尘翻开本子,里面大多是些日常登记——谁的身体检查结果异常,谁家的物资快耗尽了,字迹娟秀又工整。翻到中间时,他动作一顿,瞳孔微微收缩。这哪里是普通日记,分明是本账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数字和代号,像是某种物资的进出记录。更让他在意的是,其中一页被硬生生撕掉了,边缘参差不齐,残留的纸茬上,隐约能看到“编号73”的字样,墨迹还带着点没干透的晕染。
“这是……”砚尘抬头看向老周,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老周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却依旧温和,伸手轻轻把本子往回拿了拿:“就是本账本而已呀。在这末世里,什么都得精打细算,物资就这么点,不记着点怎么行?总不能让大家饿着肚子吧。”
砚尘没再多问,指尖捻了捻刚才翻本子时沾上的纸屑,心想老周说得也对,末世里物资紧张,记账确实是该有的规矩。他抬脚跟上老周的步子,随口问道:“最近有什么新人吗?”
两人沿着布满裂缝的水泥路慢慢走,赤雾把彼此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长。老周踢开脚边一块碎玻璃,声音里带着点少见的柔和:“有是有,不过有个挺特殊的——是个小孩子,孤儿。”
“孩子?”砚尘猛地顿住脚,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下意识地看向防护罩外的赤雾,那片血色雾气笼罩世界十五年,新生儿存活率早已是个冰冷的数字,怎么可能还有孩子?震惊让他的声音都发紧,“这……怎么会?”
老周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她叫小雅,听说母亲是个拾荒者,生下她就不知道去了哪里,大概是没从旧世界回来。那孩子性子静得很,从不哭闹,每天就坐在净化区门口那棵老槐树下,数拾荒者带回来的罐头标签。”
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点困惑:“说也奇怪,小雅数罐头时,只认那种贴‘星纹’标签的——就是旧世界的婴儿食品罐头。其他标签,她都会悄悄捡起来扔进旁边的火堆里烧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救护站门口。那是座用集装箱改造的房子,门口挂着块锈迹斑斑的牌子。
砚尘推门进去,一眼就看见了角落里的小雅。她坐在一张小板凳上,面前摊着几张皱巴巴的罐头标签,正用小手指着上面的图案慢慢数着。砚尘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可那小女孩像是完全没察觉,依旧低着头,自顾自地把玩着手里的“星纹”标签,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浅影。
救护站的门被风撞得吱呀响,一个瘦高的身影探进来,灰扑扑的外套上还沾着旧世界的泥土。那人抬手抹了把脸,露出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对着屋里众人深深鞠了一躬,声音带着点旅途的沙哑:“大家好!我是新来的拾荒者,叫阿雀,从南边的净化区逃难过来的。”
砚尘的目光扫过他的左臂——那里有一道蜿蜒的疤痕,颜色深得发褐,边缘带着诡异的蜷曲,是被赤雾长期侵蚀才会留下的印记。这种疤痕,只有常年在旧世界穿梭的拾荒者才会有。
他走上前,朝阿雀伸出手:“欢迎加入。”
两只手交握,阿雀的掌心粗糙得像砂纸,还带着未消的冻疮。砚尘忽然想起刚才账本上的字迹,状似随意地问:“你从外面来,有没有听过一个编号?‘编号73’。”
阿雀的手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神闪了闪,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的老周已经合上了医疗箱,语气轻快地打断:“旧账了,多少年的事了,还记得它干什么?”他拍了拍砚尘的肩膀,笑意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熟稔,“快让阿雀先登记信息吧,晚了登记室该锁门了。”
阿雀立刻顺着话头点头:“是啊,还是先登记吧,我带的物资不多,得赶紧领个住处。”他收回手,悄悄将左臂往身后缩了缩,疤痕隐进了衣袖的阴影里。
登记室的公告栏铁皮锈得掉渣,最下方贴着泛黄的“净化区公约”,字迹被岁月浸得发糊,边角卷翘,还沾着不知名的污渍。阿雀站在栏前,按着顺序往下背,声音从生涩逐渐变得流利:“一、每日辰时前完成体征报备,不得延误;二、拾荒者带回物资需统一登记,私藏者按情节扣减配额……”
背到最后一条时,他卡壳了。那行字被虫蛀得坑坑洼洼,只剩下“……凡异常者,由登记员……”几个字还能辨认,后面的内容彻底烂成了碎纸。
阿雀皱着眉揉了揉后脑勺,一脸茫然地转头看向老周:“这最后一段都成这样了,背不下来啊。就不能换张新的贴上吗?”
老周正在整理登记表,闻言头也没抬:“规矩就是规矩,哪能说换就换。记不住就多来看看。”
阿雀撇了撇嘴,没再争辩,嘟囔了句“什么破规矩”,转身拉开登记室的门走了出去。门外的赤雾似乎浓了些,将他的身影裹得有些模糊。
赤雾裹着冷风卷过净化区的街道,老周忽然停下脚步,对砚尘道:“砚尘,随我去一趟。”
“去哪?”砚尘问。
“小雅那里。”
砚尘皱了皱眉:“为什么突然找她?”
老周抬手理了理制服领口,语气郑重:“小雅那小家伙,是咱们净化区,甚至可能是现在仅存的人类孩子了。她正处在长牙的生长期,必须得仔细检查一下牙齿,这关系到她能不能好好吃东西,能不能健康长大。”
砚尘点了点头,没再多问,跟着老周往医疗仓的方向走。那是净化区里唯一一间保留着旧世界设备的屋子,厚重的金属门紧闭着,上面的“生命监测”字样已经斑驳。
推门进去时,小雅正坐在角落的软垫上玩一块碎镜片。看见老周走进来,她像是被什么吓到了,猛地把镜片攥在手里,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后背紧紧贴着墙壁,一双大眼睛里满是警惕。
老周放缓了脚步,脸上挤出尽量柔和的笑,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小雅别怕,叔叔不是来欺负你的。你看,我可是个很温柔的人呐。”他边说边慢慢蹲下身,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有压迫感,可小雅还是缩着没动,像只受惊的小兽。
砚尘走过去,在小雅身边慢慢蹲下,从口袋里摸出半块昨天拾荒回来的水果糖——那是旧世界的存货,糖纸已经发皱。他没说话,只是把糖轻轻放在小雅面前的地上。
小雅盯着糖看了会儿,又偷偷瞥了眼砚尘,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了些。等她终于不再蜷缩,老周才敢凑上前,柔声说:“来,小雅,张开嘴巴让叔叔看看牙齿,好不好?”
小雅犹豫着张开嘴,小小的牙齿白白净净,只是两颗犬齿比普通孩子要尖一些,像藏着两粒细巧的小钩子。
检查完牙齿,老周又用仪器在她身边测了测,眉头微蹙又舒展:“这孩子……好像真有抗雾的能力,赤雾对她的影响微乎其微。”
砚尘看着小雅重新低下头去玩那块糖,声音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怅然:“是不错,可又能怎么样呢?”他望向窗外翻涌的赤雾,“人类灭绝是迟早的事。你看现在,净化区里就剩我们这几个成年人,连个能陪她长大的同龄人都没有。”
一声轻叹落在安静的医疗仓里,像被赤雾浸透的石子,沉得让人心里发闷。老周收起仪器,没接话,只是伸手摸了摸小雅的头,小姑娘这次没躲,只是眨了眨眼,把糖纸攥得更紧了些。
老周正低头在账本上写写画画,笔尖划过纸页发出沙沙声。砚尘凑过去看,只见他在“老马”的名字旁重重画了个“×”,旁边备注着一行小字:“雾太大,迷路了。”
砚尘的眉头瞬间拧了起来:“你为什么给老马打叉?说起来,最近确实没见过他了。”
老周放下笔,指尖在那道叉上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当然是因为他——上周在广场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公告栏上的公约撕了大半。这在净化区,可是犯忌讳的事。”
“就因为这个,他就失踪了?”砚尘的声音提高了些,“我好像之前也看到过……有人在公约上乱涂乱画,也没见怎么样。”
老周没直接回答,只是往医疗仓角落瞥了一眼。小雅还在低头玩那块糖,阳光透过防护罩的缝隙落在糖纸上,泛出细碎的光。
砚尘忽然想起什么,声音沉了下去:“对了,小雅手里的糖,还是上次老马偷偷塞给她的。他说那是在旧世界超市货架上找到的,保质期还没过……”
话没说完,医疗仓外传来防护罩运行的嗡鸣,那声音比刚才更响了些,像在掩盖什么。老周合上账本,站起身:“过去的事,别总提了。”
几天后的傍晚,赤雾被夕阳染成更深的赭红色。砚尘、老周和阿雀在登记室门口撞见,阿雀正背着个鼓鼓囊囊的旧背包,外套拉链拉得老高,遮住了半张脸。
“我在这里待了些日子,见了不少事,”阿雀的声音闷闷的,“决定还是离开。”
老周靠在铁皮门框上,手里转着那串磨得发亮的钥匙,闻言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就不拦你了。”他转身回登记室,在本子上写下“阿雀,自愿离区”,字迹依旧娟秀,只是末尾的笔画微微发颤。
登记完,阿雀攥着那张离区证明,忽然抬头看向老周,目光锐利如刀:“小雅……也是‘异常者’吗?”
老周的动作顿了顿,没抬头,从桌角拿起一个掉了漆的搪瓷杯,往里面倒了半杯温水递过去:“带着吧,里面放了点安神的草药。”
阿雀接过杯子,指尖触到杯底的凸起,借着昏黄的灯光低头一看——那里赫然刻着两个小字:“73”。
她没再说话,转身走进那片浓稠的赤雾里,背影很快被吞没。登记室里,老周捏着空了的水壶,望着窗外,久久没动。砚尘站在一旁,忽然觉得那片赤雾里,藏着数不清的、被撕掉的纸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