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接通的那一瞬,林晚感觉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被抽空了。
便利店的嗡鸣,窗外深夜的寂静,脑中那如同指甲刮擦金属的刺耳噪音……一切都被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耳机听筒里传来的、清晰而沉稳的呼吸声,和她自己擂鼓般几乎要撞碎胸腔的心跳。
“喂?你好,这里是《星河夜话》,我是星河。这位朋友,请说?”
星河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比平时在收音机里听到的更加真实,带着一丝深夜直播特有的低沉磁性,还有不易察觉的、职业性的温和关切。这声音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短暂地隔开了林晚脑中那沸腾的红色深渊和密集的、充满恶意的眼睛。它们依旧存在,但那种尖锐的、几乎要撕裂她意识的侵略感,被这声音奇异地压制住了,退潮般缩回视野边缘,变成模糊而持续的背景噪音。
“星…星河老师…” 林晚听到自己干涩破碎的声音,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她紧紧攥着手机,冰冷的塑料硌得掌心生疼,仿佛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实物。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感攫住了她——她做了什么?她竟然真的拨通了这个热线!在一个拥有百万听众的深夜节目里,暴露自己疯狂混乱的内心世界?
“嗯,我在听。” 星河的声音很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别急,慢慢说。你感觉怎么了?”
他的平静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子,让林晚剧烈翻腾的情绪有了一个短暂的回流口。她闭上眼睛,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地板上。那些盘旋在脑中、无法用常理解释的景象,那些粘稠沉重的绝望感,需要一个出口。她无法说出“我看到了怪物”或者“我的画会动”这样直白的话,那只会被立刻挂断,甚至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她只能诉诸于隐喻,用她能描绘的、最接近真实的画面来表达。
“我…我感觉…被困住了…” 她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恐惧,“困在一个…满是扭曲影子的房间里…” 她描述着便利店冰柜上那个蠕动的“水草”,描述着此刻在视野边缘翻滚的红色深渊里那些细小的眼睛,“它们…没有恶意…也许…但它们一直在低语…像冰水…渗进骨头里…很冷…”
耳机里传来星河轻微的吸气声,随即是更深的专注。林晚能想象他此刻在直播间的样子——微微前倾的身体,眉头轻蹙,那双被粉丝形容为“盛着星光”的眼睛里,此刻一定充满了凝重和探寻。他没有打断她,只是在她停顿的间隙,用极其温和的语气引导:“那些低语…让你感到非常不安和迷失,对吗?那扇窗户呢?你说窗外的光很远?”
“光…” 林晚的视线下意识地投向出租屋唯一的窗户,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光污染渲染出的暗红色夜空。但在她的眼中,那片红色并不安宁。“光里…也有东西…在游动…” 她想起画板上那片沸腾的红色深渊,“我看不清…是好是坏…它离我很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灰色的膜…” 她用了“膜”这个词,这是她对自己日常感知的比喻——一层隔绝她与“正常”世界的隔阂。
“灰色的膜…” 星河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似乎触动了他。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描述中超越普通抑郁的奇异感和画面感。这不是“心情不好”或“压力大”能概括的,这是一种更深沉、更混乱、仿佛被异化了的痛苦体验。“听起来,你承受着巨大的恐惧和孤独。那些‘影子’和‘光里的东西’,它们构成了一个让你感到窒息、无法逃脱的空间。” 他的总结精准地戳中了林晚最深的感受——“窒息”和“无法逃脱”。
“我画的画…” 林晚几乎是脱口而出,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存在”的东西,“画上的东西…有时候…会动…会看着我…” 她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这是她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的秘密,即使在匿名留言板上,她也只敢用更隐晦的句子。“有时候…我不知道…是我在画它们…还是它们…在借我的手出来…” 这句话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感到一阵眩晕,仿佛灵魂都要被抽离。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这沉默对林晚来说如同凌迟。完了。他一定觉得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她绝望地想,手指冰凉,几乎要挂断电话。
就在这时,星河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质疑,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敷衍。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一种奇特的共鸣。
“我能感受到你描述的那种…界限模糊的恐惧。” 他的语气低沉而慎重,“你说‘画上的东西会动’…我能想象那种感觉。那是一种…独特的、深刻的感知方式。你能把这些感觉描述出来,用这么…“生动”的画面,这需要非常大的勇气。真的,谢谢你信任我,信任这个节目。”
他说“生动”!他说“独特的感知方式”!他没有说“幻觉”,没有说“胡说八道”!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上林晚的头顶,瞬间冲淡了冰冷的恐惧和绝望。被理解的感觉如此强烈,如此陌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贯穿了她麻木的身体。眼泪更加汹涌地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恐惧,混杂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近乎委屈的感动。
“此刻,在这个电话里,在这个声音的连接中,” 星河的声音再次变得稳定而有力,像一座灯塔穿透浓雾,“你是安全的。试着感受一下你握着电话的手,感觉一下你坐着的椅子,它们是真实的。地板是凉的还是温的?告诉我,你摸到了什么?” 他引导她将注意力从混乱的异象拉回现实的身体感知。
林晚下意识地蜷了蜷脚趾,冰冷的木地板触感清晰地传来。她松开一只紧握手机的手,颤抖着抚上粗糙的地板纹理。“地板…很凉…木头…有纹路…” 她哽咽着回答。
“很好。感受它。你是真实的,林晚。” 星河叫出了她的名字!她这才想起,电话接通时系统会显示主叫号码,而她的号码是实名认证的!一丝慌乱掠过,但立刻被他话语的内容覆盖。
“无论你眼中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无论那些‘影子’和‘低语’多么令人不安,” 星河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请记住,画笔是你的朋友,是你表达和梳理的通道。如果可以,试着把今晚感受到的,无论多么混乱,画下来?那是属于你的语言,你的武器。”
画笔?武器?林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掉落在不远处的画笔。
“还有,” 星河的声音在深夜的电波里显得格外清晰而温暖,“黑夜再长,也有声音在陪伴。你不是一个人。这个频率,这个声音,会一直在这里。”
“我不是一个人…” 林晚喃喃地重复着,像抓住了一句救命的咒语。电话那头的背景里,传来导播间细微的提示音,意味着通话时间即将结束。
“我们今晚的连线时间快到了,” 星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但更多的是坚定,“这位朋友…林晚,请保重自己。记住我说的话。好吗?”
“好…好…” 林晚哽咽着,除了点头,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谢谢你的信任。再见。” 星河的声音最后响起,然后,电话被轻轻挂断。
“嘟…嘟…嘟…” 忙音取代了那个温暖的声音。
房间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然而,与之前那令人窒息的、充满异象和噪音的死寂不同。这一次的寂静里,残留着星河声音的余温,像一层无形的、柔软的毯子,包裹着她剧烈颤抖的身体。
脑中那些翻滚的红色、密集的眼睛、刮擦的噪音…它们依然存在,但那股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压迫感和冰冷恶意,似乎被刚才那通电话驱散了大半。它们退到了感知的边缘,变成了模糊的背景板。
林晚瘫软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从溺水的深渊里被拉回岸上。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心脏依旧狂跳,但节奏已不再失控,而是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支掉落的画笔上。星河的话在她脑中回响:“画笔是你的朋友…你的武器…把它画下来…”
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她挣扎着爬过去,捡起画笔。手还在抖,但动作异常坚定。她甚至没有起身,就着跪坐在地板上的姿势,抓过旁边散落的一张空白速写纸。
没有构图,没有思考。
她只是凭着本能,将笔尖重重地戳在纸上,开始疯狂地涂抹。
深灰色的线条扭曲缠绕,勾勒出房间压抑的轮廓。大片的、粘稠的暗红色在纸面上晕染开,仿佛凝固的血。但在那令人窒息的红色和灰色之间,她用颤抖的手,极其艰难地、小心翼翼地,画下了一道道细小的、弯曲的、如同水波荡漾般的线条。
那不是阴影,也不是怪物。
那是声波。
是她刚刚听到的,穿透了灰膜,将她从崩溃边缘拉回的声音的波纹。
画完最后一笔,林晚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画笔再次脱手掉落。她看着纸上那混乱、黑暗,却奇迹般带着几缕微弱“声波”的画面,怔怔地出神。
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霓虹灯在窗帘缝隙里投下变幻的光影。脑中的低语并未完全消失。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个叫“星河”的声音,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抵达了她被灰膜包裹的世界,留下了一道清晰可见的涟漪。她拿起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通话记录的页面。那个刚刚拨出的号码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犹豫了几秒,然后点开了《星河夜话》的匿名留言板。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她颤抖着打下了一行字,发送出去。
署名:画影。
留言内容只有两个字,却仿佛耗尽了她刚刚积蓄的所有勇气:
「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