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生（4）

黄金海岸的露天泳池，阳光炙烤着水面，蒸腾起浓烈而熟悉的氯水气息。汪顺深吸一口气，猛地扎入那片冰凉的蓝色战场。水流包裹全身，隔绝喧嚣，只剩下身体与水的对抗，意志与极限的撕扯。

“顺子！节奏稳住！别让蝶泳段拖后腿！” 隔壁水道传来队长陈大鹏粗犷有力的吼声，穿透水流。

汪顺没有回应，只是将牙关咬得更紧，调动起核心每一丝力量，双腿打水频率骤然提升，手臂破开水面，带起强劲的推进力。混合泳的转换如同精密的机械，不容毫厘差错。肌肉在燃烧，肺叶在嘶鸣，汗水早已融入池水，分不清彼此。

一组堪称极限的400米混合泳计时结束。汪顺几乎是靠意志力扒着池壁才将自己拽上来，胸膛剧烈起伏，水珠沿着古铜色皮肤上贲张的肌肉沟壑滚落，砸在滚烫的瓷砖上，“滋”地一声化为白汽。他扯下泳镜，眼前光影晃动，大口喘息着，喉咙里是浓重的铁锈味。

“漂亮顺子！最后那自由泳冲刺，跟装了火箭似的！” 队友阿哲（张哲）游过来，笑着拍了下他湿漉漉的背，溅起一片水花。

汪顺抹了把脸上的水，甩甩刺猬般的短发，气息还未平复，只是对阿哲点了点头，声音带着运动后的沙哑：“谢了。” 累是真累，但成绩达标，紧绷的神经总算松了一丝。

“诶，顺子，”阿哲凑近些，挤眉弄眼，压低了声音，“‘小太阳’今天没来照耀咱们泳池啊？” 他朝空荡荡的观众席努努嘴。前几天，那个鹅黄色、活力四射的身影可是固定风景。

汪顺拿起水瓶灌水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拧紧瓶盖，目光扫过那片空椅子，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嗯，回国了。” 他拿起毛巾，仔细擦拭着身上的水珠。

“真走啦？”阿哲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随即换上促狭的笑，“啧，人家在的时候吧，你看着跟个避雷针似的。这人一走，是不是还有点……不习惯？那微信……没聊聊？”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

汪顺擦水的动作没停，只是抬眼淡淡瞥了阿哲一眼，那眼神平静却带着点不容置喙的疏离：“训练都堵不住你八卦？精力过剩就再去游两组蝶泳腿。” 声音不高，却有效地让阿哲缩了缩脖子，做了个投降的手势溜了。汪顺没再理会，继续专注地擦拭身体。微信？除了那天池边加上的好友，以及她单方面发来的那些天马行空的消息（落日、奇怪的食物、吐槽训练太晒），他基本没回过。昨天那条【回国啦！[飞机]】，他看到了，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了几秒，最终还是锁了屏。回什么？似乎说什么都不太合适，不如沉默。

“汪顺。” 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是王领队，拿着训练记录板，眉头微蹙，目光精准地落在汪顺的左肩区域。

汪顺立刻站直身体，毛巾搭在颈间，神情专注而恭敬：“王指导。”

王领队走到他面前，目光在他左肩胛附近逡巡，声音不高却带着分量：“刚才蝶泳划臂，左肩入水角度偏紧，发力不够流畅。感觉如何？”

汪顺心里一凛。王指导的眼睛太毒。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左肩，那熟悉的、细微却顽固的酸胀感立刻传来。他抿了抿唇，下颌线绷紧一瞬，随即放松，语气坦诚而克制：“……有点紧，发力时感觉不够通透。”

“不够通透？”王领队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严厉的关切，“汪顺，强调过多少次？顶尖运动员的身体是精密仪器，不是消耗品！感觉不对，第一时间就要反馈！‘有点紧’？这种模糊的描述，是对自己身体的不负责！”

他指着记录板上的数据：“看这里，还有这里！爆发力峰值下降，蝶泳段划水效率波动！你以为我看不出是肩膀在预警？” 王领队的语气不容置疑，“再硬扛，就不是‘有点紧’这么简单了！下午陆上力量训练，肩部相关动作减量50%，重点做肩袖肌群激活和稳定性训练。结束后，立刻去找队医老李做评估和理疗！明白？”

“……明白，王指导。”汪顺低下头，声音沉稳地应道。被点破身体的“告警”，让他有些难堪，但更多的是对王指导精准判断的佩服和一丝后怕。肩膀的酸胀感，在清晰的指令下似乎更明确了。

王领队看着他低垂却沉稳的侧脸，语气缓和了些：“年轻有拼劲是好事，但更要懂科学，爱惜身体。身体是根本，垮了，什么都没了。记住了？”

“记住了。”汪顺抬起头，目光直视王领队，带着郑重的承诺。

王领队点点头，在他右肩上鼓励性地拍了拍（刻意避开了左肩），转身离开。

汪顺站在原地，王指导的话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他抬手，用指关节不轻不重地按揉着左肩胛骨下方那个酸胀的源头，眉头微蹙。烦躁感被一种更深的、对自身状态的审视取代。

就在这时，池边储物筐里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

汪顺走过去拿起。是那个向日葵头像：

【然】：[图片]

图片加载出来，蓝天白云下，一只戴着墨镜、表情极其嚣张的……草泥马玩偶？背景似乎是机场免税店。

下面跟着一行字：

【然】：看！像不像你训练时一本正经凶巴巴的样子？[偷笑] 本小姐已平安落地南京！黄金海岸的太阳都奈何不了的汪同学，继续加油冲呀！（PS：肩膀不舒服要听话，王伯伯眼神可毒了，别硬撑！）

汪顺：“………………”

他看着那张嚣张的草泥马图片，再看看那句“一本正经凶巴巴”和“晒不黑”的调侃，尤其是最后那句精准踩中他痛处的“别硬撑”，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是无奈？是被遥远“监控”的微妙感？还是……一丝难以察觉的、被关心的熨帖？

他下意识地想按灭屏幕当作没看见。但指尖悬在屏幕上，停顿了几秒。想起王指导刚才“爱惜身体”的叮嘱，又看看那句带着点笨拙关心的“别硬撑”，他最终抿了抿唇，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敲击了几下，删删改改，最终发送过去一个极其简短、却破天荒的回复：

【汪顺】：谢谢关心。训练了。

发完，他立刻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回筐里，仿佛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他拿起毛巾，重新搭在肩上，动作恢复了惯有的沉稳。泳池里水声依旧，王指导的声音在不远处指点队员。一切如常。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那片名为“专注”的领域，被那只嚣张的草泥马和一句带着温度的“别硬撑”，轻轻地、礼貌性地叩了一下门。平常的训练日，因为这来自万里之外、跳脱又带着点笨拙善意的“问候”，悄然晕开了一抹极其清淡的、不寻常的色彩。他收敛心神，将注意力投向下午那必须“减量”的力量训练。肩膀的酸胀是现实的警钟。而那个草帽姑娘的影子，连同那只草泥马，则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激起的涟漪虽浅，却已悄然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