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室里，檀香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那沉重的、带着苦涩茶渍味的余韵。木济仁老爷子看着王领队疲惫而无奈的脸，又看了看桌上那片狼藉，沉默片刻，拿起茶壶，将泼洒的茶渍慢慢抹开，动作缓慢而带着一种阅尽千帆的沉静。
“唉……”一声悠长的叹息从老爷子喉间溢出，打破了室内的凝滞。他看向王领队，眼神里没有了方才面对汪顺时的锐利和痛心，只剩下深切的感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王指导啊……看到小汪这孩子，就像看到当年的你啊。”
王领队正揉着眉心，闻言动作一顿，抬起眼，迎上木老洞悉的目光。一丝复杂的神色在他眼中闪过，有追忆，有苦涩，也有无奈。
木济仁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落在遥远的过去：“记得那时候，你还在省队拼主力，腰伤得坐都坐不住，来找我。片子我也看了，情况多凶险？椎间盘突出压迫神经根，再那么硬拼下去，瘫了都有可能！我是不是也苦口婆心劝你，马上停下，系统治疗，最少休养半年？”
王领队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是……木老您当时的话，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您说，‘小王啊，腰是男人的顶梁柱，这根柱子要是塌了，天就塌了。’”
“对喽！”木济仁一拍桌子，眼中带着追忆的亮光，随即又黯淡下去，化为更深的叹息，“可你呢？你当时怎么说的？跟小汪刚才那模样，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行！下个月就是全运会选拔！我等不了！队里需要我！我必须上！’ 那眼神里的倔，那股子豁出命去的劲儿……唉，一模一样！”
老爷子摇着头，语气带着医者仁心的痛惜和过来人的无奈：“结果呢？你咬着牙，打着封闭，硬是顶完了选拔赛，拿了个不上不下的名次，勉强进了国家队集训名单。可腰呢？彻底落下了病根！阴天下雨就疼得像针扎，坐久了站不起来，站久了坐不下！后来当教练了，稍微累点就犯病，折磨了你大半辈子！”
他深深地看着王领队：“当年若是听我一句劝，好好把那半年养过去，把腰彻底养好……以你的天赋和拼劲，是不是能走得更远？是不是能少受这几十年的罪？甚至……是不是能站在更高的领奖台上？” 老爷子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带着沉重的假设和遗憾，在空气中回荡。
王领队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诊室古朴的房梁，仿佛在凝视自己充满伤痛与荣光的过往。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和认命般的通透：
“木老，您说的对，也对，也不全对。道理我们都懂。但您知道吗？在我们这个行当里，在那个年纪……有些机会，就像流星，错过就是错过了。全运会、亚运会、奥运会……四年一轮回，可一个运动员的黄金期，能有几个四年？尤其是像小汪这样，正处在巅峰尾巴、冲击人生最重要一战的当口？那张奥运门票，对他而言，不只是梦想，是信仰，更是他过去十几年流血流汗、舍弃一切换来的唯一机会！是命根子！”
他坐直身体，目光变得深邃而复杂，带着对职业宿命的深刻理解：
“您说我们是‘硬扛’，是‘蛮干’，是‘不惜命’……没错！可竞技体育，尤其是顶尖的竞技体育，哪个冠军不是硬扛出来的？不是在伤病边缘跳舞跳出来的？天赋决定上限，但能摸到那天花板的，无一例外都是对自己最狠的疯子！‘科学训练’、‘可持续发展’……这些道理谁不明白？可大赛当前，名额有限，机会稍纵即逝！那种‘不成功便成仁’的压力，那种身后无数追赶者的脚步，逼着你只能往前冲，只能压榨身体里最后一丝潜能！停下来？退一步？谈何容易！那意味着将梦想拱手让人，意味着承认失败！对他们这些心气比天高的孩子来说，有时候……真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王领队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苍凉：“我们这些当教练的，是他们的引路人，也是他们的‘帮凶’。我们心疼他们的身体，但更理解他们对胜利的渴望，对梦想的执着。有时候……明知道是饮鸩止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甚至……推他们一把。因为这就是竞技体育的残酷本质——要么燃烧，要么熄灭。没有中间路可走。”
木济仁听着，久久无言。他行医一生，见过太多被病痛折磨的躯体，也理解那份对健康和长远的珍视。但王领队话语中揭示的那种属于顶尖运动员的、近乎悲情的宿命感和价值观，让他感到深深的震撼和无力。他最终只能长长地、沉沉地叹了口气：
“罢了……医者医身，难医心，更难医命。只盼着……这根弦，别真的绷断了才好。弦断了，就再也接不回去了。”
两位饱经风霜的老者相对而坐，诊室里弥漫着药香、茶香和一种沉重的、关于选择、牺牲与命运无常的沉默。窗外，南京深秋的天色，愈发阴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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诊室外，通往药柜的走廊拐角。
木子然抱着那个冰凉的铜药碾，后背紧紧贴着微凉的墙壁，像一只受惊后把自己藏起来的小动物。她并没有走远，刚才爷爷和王伯伯那番沉重的对话，隔着门板，隐隐约约地飘进了她的耳朵里。
“硬扛”、“饮鸩止渴”、“绷断的弦”、“梦想和信仰”……这些词像冰冷的石子，一颗颗砸在她懵懂的心湖上，激起惊涛骇浪。她终于明白了汪顺刚才那副绝望、愤怒到近乎崩溃的样子是为什么！也明白了爷爷那声沉重的叹息背后的深意！
她的心揪成一团，乱糟糟的。担忧像藤蔓一样疯长：他的肩膀到底有多严重？爷爷说不能比赛，那他怎么办？他那么骄傲的人，怎么受得了？他刚才冲出去的样子……会不会出事？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铜药碾边缘粗糙的纹路，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好想立刻拿出手机，发个信息问问他：“你还好吗？”“你现在在哪？”“肩膀……真的很疼吗？” 哪怕只是得到一个简单的“没事”或者一个冷冰冰的“别管”，也比现在这样悬着一颗心要好。
可是……指尖刚碰到口袋里的手机，汪顺刚才那冰冷刺骨、仿佛看陌生人一样的眼神，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擦身而过时带起的风，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戾气，让她伸向手机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
他会回吗？他现在肯定烦死了，心情糟透了！自己这个时候去问，不是火上浇油吗？会不会让他更烦？觉得自己多管闲事？甚至……像更衣室那些人说的那样，“心思不浅”？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胆怯涌了上来。她不再是那个可以不管不顾堵在泳池边要微信的骄纵大小姐了。她开始懂得顾虑，懂得害怕，害怕自己不合时宜的关心，会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者……成为他厌恶的理由。
她抱着沉重的药碾，慢慢蹲了下来，把脸埋进膝盖里。鼻尖萦绕着铜锈和药材混合的、微苦的气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被她死死憋了回去。
不能问……不能问……
她一遍遍在心里告诫自己。
他现在一定不想被打扰……他需要冷静……自己什么都不懂，帮不上忙，只会添乱……
最终，她只是抱着那冰冷的铜药碾，像抱着一个无言的依靠，蜷缩在药香弥漫的走廊角落里，默默地、煎熬地等待着。等待着爷爷和王伯伯聊完，等待着时间慢慢带走那令人窒息的担忧和委屈。所有的疑问和关切，都被她小心翼翼地、带着疼痛地，咽回了肚子里，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融入了济仁堂深沉的药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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